最近魏建功先生举行了一回“中国语文诵读方法座谈会”,参加的有三十人左右,座谈了三小时,大家发表的意见很多。我因为去诊病,到场的时候只听到一些尾声。
但是就从这短短的尾声,也获得不少的启示。昨天又在北平《时报》上读到李长之先生的《致魏建功先生书》,觉得很有兴味。自己在接到开会通知的时候也曾写过一篇短文,说明诵读教学可以促进“文学的国语”的成长,现在还有些补充的意见,写在这里。
抗战以来大家提倡朗诵,特别提倡朗诵诗。这种诗歌朗诵战前就有人提倡。那时似乎是注重诗歌的音节的试验;要试验白话诗是否也有音乐性,是否也可以悦耳,要试验白话诗用那一种音节更听得入耳些。这种朗诵运动为的要给白话诗建立起新的格调,证明它的确可以替代旧诗。战后的诗歌朗诵运动比战前扩大得多,目的也扩大得多。这时期注重的是诗歌的宣传作用,教育作用,也许尤其是团结作用,这是带有政治性的。而这种朗诵,边诵边表情,边动作,又是带有戏剧性的。这实在是将诗歌戏剧化。戏剧化了的诗歌总增加了些什么,不全是诗歌的本来面目。而许多诗歌不适于戏剧化,也就不适于这种朗诵。所以有人特别写作朗诵诗。战前战后的朗诵运动当然也包括小说散文和戏剧,但是特别注重诗;因为是精炼的语言,弹性大,朗诵也最难。
朗诵的发展可以帮助白话诗文的教学,也可以帮助白话诗文的上口,促进“文学的国语”成长。但是两个时期的朗诵运动,都并不以语文教学为目标;语文教学实际上也还没有受到很大的影响。现在魏建功先生,还有黎锦熙先生,都在提倡诵读教学,提倡向这一方面的自觉的努力,这是很好的。这不但与朗诵运动并行不悖,而且会相得益彰。黎先生提倡的诵读教学,据报上他的谈话,似乎注重白话,魏先生的座谈,却包括文言。这种诵读教学自然是以文为主,不以诗为主;因为教材是文多,习作也是文多,应用还是文多。这就和朗诵运动的出发点不一样。
诵读是一种教学过程,目的在培养学生的了解和写作的能力。教学的时候先由教师范读,后由学生跟着读,再由学生自己练习着读,有时还得背诵。除背诵外却都可以看著书。诵读只是诵读,看著书自己读,看著书听人家读,只要做过预习的工夫,当场读得又得法,就可以了解的,用不着再有面部表情和肢体动作。这和战前的朗诵差不多,只是朗诵时听众看不到原作;和战后的朗诵却就差得多。朗诵是艺术,听众在欣赏艺术。诵读是教学,读者和听者在练习技能。这两件事目的原不一样。但是朗诵和诵读都是既非吟,也非唱,都只是说话的调子,这可是一致的。
吟和唱都将文章音乐化,而朗诵和诵读却注重意义,音乐化可以将意义埋起来,或使意义滑过去。战前的朗诵固然可以说是在发现白话诗的音乐性,但是有音乐性不就是音乐化。例如一首律诗,平仄的安排是音乐性,吟起来才是音乐化,读下去就不是的。现在我们注重意义,所以不要音乐化,不要吟和唱。我在别处说过“读”该照宣读文件那样,但是这句话还未甚显明。李长之先生说的才最干脆,他说“所谓诵读一事,也便只有用话的语调(平常说话的语调)去读的一途了”。宣读文件其实就用的是说话的语调。
诵读虽然该用说话的调子,可究竟不是说话。诵读赶不上说话的流畅,多少要比说话做作一些。诵读第一要口齿清楚,吐字分明。唱曲子讲究咬字,诵读也得字字清朗;尽管抑扬顿挫,清朗总得清朗的。李长之先生注重词汇的读出,也就是这个意思。座谈会里潘家洵先生指出私塾儿童读书固然有两字一顿的,却也有一字一顿的;如“孟—子—见—梁—惠—王”之类的读法,我们是常常可以听到的。大概两字一顿是用在整齐的句法上,如读《千字文》、《百家姓》、《龙文鞭影》、《幼学琼林》、《千家诗》之类;一字一顿是用在参差的句法上,如读《四书》等。
前者是音乐化,后者逐字用同样强度读出,是让儿童记清每一个字的形和音,像是强调的说话。这后一种诵读,机械性却很大,不像说话那样可以含胡几个字甚至吞咽几个字而反有姿态,有味儿。我们所要的字字清朗的诵读,性质上就近于这后一种,不过顿的字数不一定,再加上抑扬顿挫,跟说话多相像一些罢了。
用说话的调子诵读白话文,自然该最像说话,虽然因为言文总有些分别,不能等于说话。但是现在的白话文是欧化了的,诵读起来也还不能很像说话。相信诵读教学切实施行若干时后,诵读可以帮助变化说话的调子;那时白话文的诵读虽然还是不能等于说话,总该差不离儿了。诵读白话诗,现在是更不像说话;因为诗是精炼的说话,跟随心信口的说话本差着些程度,加上欧化,自然要差得更多。用说话的调子读文言,不论是诗是文,是骈是散,自然还要差得多;但是比吟或唱总近于说话些。从前学习文言乃至欣赏文言,好像非得能吟会唱不可。我想吟唱固然有益,但是诵读也许帮助更大。大概诗词曲和骈文,音乐性本来大些,音乐化的去吟唱可以获得音乐方面的受用,但是在了解和欣赏意义上,吟唱是不如诵读的。至于所谓古文,本来基于平常说话的调子,虽然因为究竟不是口头的语言,不妨音乐化的去吟唱,然而受用似乎并不大;倒是诵读能见出这种古文的本色。所以就是文言,也还该以说话调的诵读为主。但是诵读总得多读熟读,才有效用;“曲不离口”,诵读也是一样道理。
诵读口语体的白话文(这种也可以称为白话),还有诵读小说里的一些对话和话剧,应该就像说话一样,虽然也还未必等于说话。说是未必等于说话,因为说话有声调,又多少总带着一些面部表情和肢体动作,写出来的说话虽然包含着这些,却不分明。诵读这种写出来的说话,得从意义里去揣摩,得从字里行间去揣摩。而写的人虽然想着包含那些,却也未必能包罗一切;揣摩的人也未必真能尽致。这就未必相等了。所以认真的演出话剧,得有戏谱,详细注明声调等等。李长之先生提到的赵元任先生的《最后五分钟》就是这种戏谱。有了这种戏谱,还得再加揣摩。但是舞台上的台词也还是不等于平常的说话。因为台词不但是戏中人在对话,并且是给观众听的对话,固然得流畅,同时也得清朗。所以演戏需要专业的训练,比诵读难。
写的白话不等于说话,写的白话文更不等于说话。写和说到底是两回事。文言时代诵读帮助写的学习,却不大能够帮助说的学习;反过来说话也不大能够帮助写的学习。这时候有些教育程度很高的人会写却说不好,或者会说却写不好,原不足怪。可是,现下白话时代,诵读不但可以帮助写,还可以帮助说,而说话也可以帮助写;可是会写不会说和会说不会写的人还是有。这就见得写和说到底是两回事了。大概学写主要得靠诵读,文言白话都是如此;单靠说话学不成文言也学不好白话。现在许多学生很能说话,却写不通白话文,就因为他们诵读太少,不懂得如何将说话时的声调等等包含在白话文里。他们的作文让他们自己念给别人听,满对,可是让别人看就看出不通来了。他们会说话到一种程度,能以在诵读自己作文的时候,加进那些并没有能够包含在作文里的成分去,所以自己和别人听起来都合式;他们自己看的时候,也还能够如此。等到别人看,别人凭一般诵读的习惯,只能发挥那些作文里包含得有的,却不能无中生有,这就漏了。至于学说话,主要的得靠说话;多读熟白话文,多少有些帮助,多少能够促进,可是主要的还得靠说话。只注重诵读和写作而忽略了说话,自然容易成为会写而说不好的人。至于李长之先生提到鲁迅先生,又当别论。鲁迅先生是会说话的,不过不大会说北平话。他写的是白话文,不是白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