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晨,独自一人走在街上,阿克陶县城的街上几乎没有车流。空旷、宽敞、干净而且显得崭新的马路中央,几个男女老人身穿运动服在气宇轩昂地跑步,与他们相比,边走边看的我是纯粹在散步。此时,从昆仑山绵绵雪峰的缝隙处,沾满着冰川的清凉和晶莹,一轮浑圆的太阳,有力地射出第一缕浓浓的光线。阳光兴奋冲动地奔跑着,性情洒泼、精力充沛而且生机勃发,像一个才从睡梦中醒来的年轻小伙子。
拐角处树荫下,街旁的石沿上,突兀地坐着一位**尔族老妇人,安静得像一棵不会说话只有笑容的合欢树,这是一种当地人很喜欢的美化树。她的面孔和全身细瘦而硕长,全用一袭白色的长纱紧紧罩裹着,掩裹里仍然掩不住她身披的红裙绿衣。她的眼前摆着一个白色柳条筐子,筐里盛满了饱满的小杏子,白白的一般大小,堆得尖尖的,仿佛用手指轻轻一碰就会四下散落。这种外皮纯白色的杏子,一口一个,甘甜清香,满口流蜜,据说自古以来就是上贡朝廷的特色产品。
这就是我置身其间的阿克陶,是位于塔里木盆地的最西部,一座生活着十多万人的县城。
我正走在这座城市的黎明里。阳光透明纯白,和乌鲁木齐的阳光和北京的雾霾天气相比之下,除了显得扎人晃眼外,纯净得让人心中极不适应,不相信居然世界上会有这么好的光线。纯白色的阳光是一块一块投下来的,起初是照射在几座为数不多的高楼顶巅;然后,慢慢落下楼顶移照在成片低矮的平房上,最后,才一团一团地穿过树枝的阻碍,迅速铺平笔直干净的街道。此时,安静的城市里,除过几辆缓缓而过的毛驴车、电动车和车上偶尔闪过的人影外,空荡荡的天地中间还是寂无人迹。
铺着浅灰色瓷砖的街道上,显得有些凌乱的路旁,胡乱摆放的物件,倒在地上的扫帚,踩过的纸片,啃过的果核,熄灭的白色烟头,还有美餐之后剩下的烟渍印迹,似乎仍残留着几小时前的夜市痕迹,记录着这座小城昨夜的热闹和辉煌,无力地印留着时光过后的杂乱足迹。
远山上的雾气渐渐散去,梦境般的白色变得愈多清晰。起伏的山峰,散落的丘陵,端戴着一排白皑皑的帽子,闪光明亮,高矮不等,极像南疆乡村里随处可见的**尔族人群。
虽然这是一座由柯尔克孜族人来命名的城市,还有一份源渊流长、充满传奇色彩的历史;然而,更多的居民群体里,这座城市仍然以**尔人为主。在两个小时之后,随着清真寺上空阿訇宣礼声的骤然响起,尖厉的呼喊声会用力地颤动着大地,街上走动的人流多了起来。女人们头顶上的白色纱巾,孩子头顶上的小白帽子,男人一袭及到足的月白色长衫,顿时映亮了城市深处隐秘寂静的街巷。
白色,也许就是这一座叫阿克陶城市的灵魂。
簇拥的城市,此时正沉浸在一片红色的霞光里,隐没了原本的白色和用白色变幻后的世界。阿克陶,译出来就是**尔语里的白色山峰,阿克就是白色,陶就是山,是各种各样的山,白色的含义里变形的延伸,往往令人遐想不已。它算是一座能用白色来代表和形容的城市了。纵眼看去,也许是我的主观偏执所致,看到的城市楼群和房屋的外表多是纯白色,这种白色,与每一座普通的南疆县城一起,用纯洁神圣的花与枝,用香气与温暖的血与肉,共同塑造出了一种大地的象征。大概为抵御长年四季灼热的阳光照射,街道两旁的树干是白色的,就是不白的树干,腰部以下全被当地人涂上了白色的石灰。透过关闭的大门,走过看去的每一张桌子上,铺着的布是白色的,挡着视线的窗帘也是白色的,忽然让人觉出,这一座城市正熟练地运用各种形状、深浅和远近的白色,悄然隐藏了无数个不可知晓的神秘。
眼前这位,肯定是这座城市起床最早的卖馕老汉了。他卖出的馕与我在其它城市见过的,细细察看似乎有些不同,有一点能够肯定,那就是全用当年磨成的纯麦粉,混着当年的白色玉米才能烤出来的,远远地就能闻到一缕新麦的香味。他随手捞起高举的馕干净清白,没有一星一点被火烤焦烧糊的黑色斑点,让人怀疑他私下里偷偷用了什么神奇的燃料。这份打馕的技术如果放在乌鲁木齐,肯定是要出大名、发大财的。他夸张地用手拍打着、用嘴吹着,然后用白色的衣袖擦拭着,翻来覆去,抛起来又接上,用民间的手法一个一个地向路过的行人兜售、月白色的罩衣下,他的身子骨灵巧柔软,根本不像七十多岁的老人。尖高宽大的鼻子,凹下去的眼睛表情丰富,舒展又紧凑的额头皱纹,还有各种滑稽喜剧的动作,天生就有一种能逗人发笑的幽默感,会让人在嬉笑之中不由自主地跟着他大笑,然后买下他递给你的大馕。我也买了一个,有一些烫手是新打出来的,咬一口脆硬又香酥,透着小麦的阳光味道,也不知道,早上他是几点起床,然后开始和面、擀制和烧烤劳作的。
老汉的旁边,坐着一个年轻的妇女,咖啡色的碎花长巾,遮盖了一身的白衣白裤。妇女专门出售自家配制的酸奶,白色的铁皮水桶上盖着一片白色的纱布,一摞白色的瓷碗,一把白色的铁勺,构成一幅梦境般的和谐画面。如果没有顾客到来,她更像一株安静的合欢树,满心欢喜地享受着老汉的艺术表演。我也学着他们的样子席地而坐,手抓白杏,啃着热馕,喝着酸奶,怅望着远方的雪峰,让这份白色的安静,安顿着我一颗奔波无着的心灵。
换一条街再转转,商业街两旁的设计几乎相同,像服从着某种不会说出来却实际存在的民间规矩。不论是商户的店铺还是私人家用的烤炉,用于打馕的炉子还是白色的居多。不论在洋白色的铁皮上,还是用泥土垒起的拱圆形馕坑外表,都会被店主人刻意地涮上一层薄薄的白色涂料,或是敷上一层浓浓的散发着呛人气息的石灰。白色,是以主人公的角色成为这座城市的君王、成为这一片大地上的精灵;就像中国内地的红色,注定会成为一个民族的灵魂那样,心中坚定,胸怀自信,充满着未来。
昆仑山下,涓涓的雪水里,延伸在坡地上的阿克陶,陶醉着融于白色的神韵之乐。就是在长久千年的阳光照射里,用他们能够理解的白色,构成和注解着一种温暖和幸福和安详的生活基调。然而,香溢四散的玫瑰花瓣,红透情浓的石榴籽,艳如疯痴的艾德莱丝绸缎,美似新疆丫头们背后的一排长发小辫,它们以组合的军团,以异类的热情,反击着寂寞的进攻反扑;佐证着这片大地上的人们,仍旧坚守对色彩、对情调淋漓尽致的追求,对美好和尽情的生命创造的挥洒。
我不知道,对于这种异类生活的经验和体验是否正确;也不知道,南疆尽情辐射着阳光的大地上,白色的生活是否会构成一种心理上安全的需要。但是,我看到了,在一种并不单纯和不单调的色彩里,人们喉管里发出的歌声、尘土飞扬的舞蹈、五指齐迸的乐器,甚至,他们用自己的思维方式所能完成的对于生命的理解,显得并不单调,而且在深入孤地的辽远中,越发显出了色彩斑斓的壮美。
在接近生活深处的灵魂之际,在悚然之间我发现了自己骤然的变化,虽然变得沧桑却不衰老,虽然古老而不荒凉,虽然单调却不拘身一隅。反而,因为这一份意外到来的惊喜,让我突破一条幽闭沉久的堤坝,顿升起一缕熟悉而且亲切的热烈,这是一份生命的执着和临近。
这是那一年,阿克陶用白色的方式,成为我生命之中最大的一件礼物,我绝不拒绝它的临近和飞身扑来。
你想一想,美的享受就是生命的最大恩赐,谁会让自己去拒绝一份美丽的快乐降临?
二〇一七年八月二十九日初稿于乌鲁木齐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