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赤日炎炎。土路上的泥尘足有半尺厚,一脚踏下,如水波荡漾开,似烟雾腾起来,淹没了小腿,缠绕上膝盖。汽车驶过,尘土飞扬,包裹着整个身子,你看不见路边灰扑扑的树,路边灰扑扑的树看不见迷雾里的你。
我背着背盖,扛着木箱,向前走。烈日暴晒,汗水浸透衣衫,木箱硌得肩膀生疼。我有些郁闷,很觉委屈,若不是怕旁人笑话,或许已放任眼泪淌出来。我早就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哭那远去的大学,哭那自己无法把握的命运之舵。只是,十五岁了,高中毕业了,已是男子汉了,怎么能脆弱地哭泣,做作地抹眼泪呢!
前方,是我的宿命——八里湾。
八里湾,名由何来,不得而知。或许是离主城区有点远吧,或许正好被两道小山梁怀抱着吧。其实,只要稍稍用心,就可以明白,但我却一直回避着。我不想弄清楚,我想让八里湾这莫名其妙的名字,由着我似是而非的猜测存在于我的想象里。
二
四川宣汉中等师范学校,座落在八里湾。
教学楼是新的,三楼一底。宿舍楼是新的,三楼一底。宿舍旁边的厕所,也是新的。操场边上的桉树,高擎着枝叶,排得整整齐齐。校长的平房紧挨着宿舍楼,阶沿的鸡冠花开得红艳艳的。杂生的几朵月季,嫩嫩的鹅黄点染在鸡冠花的大红里,格外显眼。
但,这一切,在我的眼里,都有些灰败。
因为,我的心情是灰败的。我不想走进八里湾的这所学校,不想高中毕业再回炉来读宣师。如果读中专,初中毕业就可以读一个远比宣师好得多的中专。我的心里,从来就没有选择过中专,我一直想着的,一心要读的,是大学。但我的高考分数,很现实。别说大学,好一点的中专也够不着。能上的,只有县城边八里湾里的中等师范。
高考前,我问父亲:如果考上大学,我一个人去?那时,我差一两月才满十五岁。外面的世界,充满诱惑,也潜藏着危险,我既向往,又有些害怕。我担心自己独自一人突然融入陌生的城市,将如一泓山溪的春水汇进江河,迷失方向,找不到学校。父亲笑着说:省内,自己去;省外,我送你。结果,是县内。
我像一叶无主的小舟,随波而下,流向中师,流进八里湾。
其实,有些灰败的,不仅仅是我的心情。
八里湾里的宣师,除临校门的教学楼、宿舍楼新得有些的堂皇外,其余的部份同样也是灰败的。藏在教学楼背后的低矮瓦房,墙壁上的石灰东掉一块西缺一塌,花着脸。一下雨便泥泞不堪的操场,太阳晒好几天,依然一踩一陷,软软的要吞没鞋。走道尽头阴暗得差不多漆黑的图书室,点一本书,管理员找很久,才说:没有。琴房里几十台风琴,看上去很有规模,可打开,却音不成音调难成调。球场上的篮板脱了漆,掉了牙似的罅着手指宽的缝,球撞上,一阵乱抖,随时都有散架的危险。礼堂的新生报到处,靠墙拼着几张学生桌,七八个和我一样灰头土脸的新生,零零落落地站着,眼里没有兴奋,全是不可名状的失望。
一九八O年九月,宣师礼堂。窗外,太阳火辣辣地照着,还满是夏日的威猛。十五岁刚过的我,站在新生报到处,心里突然泛起一丝蚀骨的秋凉。
三
走进宣师的我,是一粒略带幽怨却又有些懵懂的种子。我将自己抛入八里湾荒芜的土里,由它自然生长。没想到,它竟然遇雨发了芽,随风摇曳起幼弱的身姿,沐浴阳光做起新的梦来。
人生,有许多偶然。它突然降临,或许是冥冥中的天数,或许是不期然的错误。教文选的杨老师,个头高壮,不苟言笑,戴着厚厚的瓶底眼镜,中山装的风纪扣任何时候都扣得严严实实。每天傍晚,只要不下雨,杨老师都会一个人,双手抄在后背,在校园的操场转圈,即使遇着其他老师,也不搭话,不同行。遗世独立的模样,有些孤独,有些清傲。我躲得远远的,看着背脊挺得笔直的杨老师转了一圈又一圈。恍惚里,他峨冠博带了,长衫飘飞了,手捋须髯举杯邀月了,仙风道骨对影成三人了。我难以置信,八里湾,竟然有位古典得与我想象完全一样的老师。杨老师上文选课,不拿书,不带本,一支粉笔,随口而谈。娓娓絮絮里,旁征博引中,我有点开窍,大略懂得了他言下篇章词句的美妙。连续两次,杨老师把我的作文拿出当范文讲,让我抄好贴到学校的专栏里。不久,杨老师又开列了一张古今中外的名著书单,叫我拿到班上传。我受宠若惊,欢喜莫名,在偶然的惊喜面前,无法自持,匆匆抓住书本与文字的救命稻草,把刚刚溺毙的梦想,重新改装,放飞。
很可惜,杨老师只教了一学期,就调走了。杨老师去了成都,在《四川教育》当编辑。后来,又抽到北京,编《中国教育报》。宣师毕业后,《中国教育报》试发行期间,每期都满含着首都的繁华与厚重和杨老师的期待与关怀,爬山涉水,降临我简陋的土坯寝室。煤油灯下,慢慢翻看,杨老师的面容,会从字里行间浮现出来,严肃地看着我,偶尔却又亲切地一笑,与在八里湾我去他寝室找书、请教时,一模一样。
去成都读离职,我给杨老师带了一张家乡的大理石茶几桌面,送到编辑部。杨老师还是高高壮壮的,依然不苟言笑。杨老师问起宣师的老师和同学,问起八里湾的现状,问起我的打算。我腼腆拘谨地坐在书堆旁,满怀感激与崇敬,却不知所言。杨老师问一句,我红着脸答一句;杨老师问得多,我答得少。临走,杨老师拍拍我的肩膀:你小子,怎么变成这样了?暑假,来编辑部帮我整理材料!是啊,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变成了这样。暑假,我没去编辑部,也没与杨老师打招呼,直接回了家。
杨老师离开后,文选课不再精彩。我顺着杨老师的书单,把自己泡在书里,似懂非懂,读了一本又一本。书本与文字,浩渺无垠,广阔深邃。我是一枚被风卷起的碎屑,笨拙而随意地飘飞在书本与文字里,一忽儿高,一忽儿低,一忽儿东,一忽儿西,没有固定航线,没有明确目标,不知疲惫困倦,不愿驻足停歇,一直飞。碎屑染上山的青,水的绿,泥的灰,海棠红,丁香紫,连翘黄,变得斑驳陆离,渐渐堆起了折皱。
许多年后,回望八里湾,因为杨老师,因为书本与文字,最初那丝蚀骨秋凉,竟然慢慢变成了和煦春暖。
四
那天,阳光明媚,又是新生报到的日子。一九八一年,已不是一九八O年的落寞样子。车站,有拉着横幅的接待站,校园到处是欢迎新生的标语,红红火火,热热闹闹。
她一下车,我就看到了她那对长辫子,一只搭在胸前,一只搭在脑后,辫梢系着粉红的蝴蝶结。她望了望横幅,走到我面前,轻声说:学长,帮我卸下东西。那声音,一点也不张扬,沉静得得刚能听清楚。在“卸”与“下”间,有一个小小的停顿。结尾处,并不戛然,而是拖着愈来愈轻的长长尾音,在耳边绕来绕去,绕梁三匝,温柔婉转。我有点蒙,却没发怔,急忙走过去,爬上车,卸下来她的行李,与接站的同学一起,陪着她和另外几位新生,走向八里湾。
我扛着她的木箱,不声不响走在她的左边。她挎着黄布书包,提着装有脸盆、水瓶的网篼,不声不响地走在我的右边。赤日依然,泥灰依然。汽车驶过,尘土飞扬,包裹了我们。她举手掩着鼻子,别过头来。我看过去,正好迎到她的目光。她脸一红,连忙别过头去。我也脸一红,连忙别过头来。十六年的成长,十六年的积累,仿佛只为这不经意的对视。只一瞬,我懵懂的青春突然惊醒,燃起了熊熊大火,炙烤得我坐立不安,魂难守舍。
只是,在这一瞬里,惊醒的只有我。她一直沉静温柔地不声不响,没有半点共鸣。从此,八里湾在我的生命里,有了新的内容,新的涵意。上课,盯着黑板,黑板慢慢幻化出她那对长辫子,一只搭在胸前,一只搭在脑后,辫梢系着粉红的蝴蝶结。吃饭,站到厨房旁边的台阶上,远远地看她蹁跹而来,蹁跹而去。晚上,拿出日记本,握笔凝想,胡乱涂鸦出来,很多很多的她。我悄悄给她写信,厚厚的五六页,是希冀。她回了,三五行,是拒绝。我告诉她,我在集邮。她说,集邮是好事,随信寄了几张。拒绝清晰明白,令我绝望。寄回邮票,却又令我暗怀期待。我抓住这一丝渺茫,无望地坚持,继续写,写很多。她无可无不可,偶尔回,回很少。
我不能称这是恋爱。因为,恋爱,是双方的。我不愿称这是爱情。因为,爱情,明确地要走进围城。虽然我朦胧的喜欢,围绕着她,做过许多梦。但这些梦,只是初春雨后的桃树,清爽圣洁,在料峭春寒里微微地打着颤,连花苞也没冒一个。或者是深冬雪原里的一棵山松,孤独地立在岩边,沐着浓浓的风雪,遥望山脚的那片梅林,永远也不能走近。
八里湾里我青涩的涟漪,一泛起就注定要成为笑话。但我依然觉得成了笑话的青涩涟漪,是美好的。而她,身形随岁月流逝渐渐消隐,只留下那对长辫子,一只搭在胸前,一只搭在脑后,辫梢系着粉红的蝴蝶结。
五
走出八里湾后约十年,我到县城工作。曾经离我远去的八里湾,重新走进我的生活。
我看着八里湾与城区的距离越来越小,渐渐被延伸的街道掩没,渐渐成了主城区。弯曲的泥路早已拉直,铺上了泥青混凝土。宣师撤了,并入了县上的职校。曾经怀抱着八里湾的两道山梁,推平了,修起了高楼。
我看着十七岁的自己,从八里湾出发,自以为是地走过来。愈远处,愈清晰,越是近,越模糊。一路行来,有风有雨,有晴有泥,从未丢弃的,是杨老师开给我的书单,是书单之外更多的书本与文字。我站在时间的窗前,窗外,远远的,是我的宣师岁月,是宣师时代的八里湾。推开窗,就可以找到青涩的我,重回略微荒芜的八里湾。但我却不愿推窗,我一动不动,透过模糊的窗玻璃,看着自己模糊的青春身影,感受八里湾里模糊的秋凉与春暖。
八里湾,已融入小城,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八里湾,依然离城八里,依然被两道小山梁怀抱着,那道湾,清清楚楚地在。因为,我正灰头土脸地走进八里湾。因为,我正自以为是地从八里湾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