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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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六几位文友相约到近郊一家颇具特色的“农家乐”用餐,由于实行的是“AA制”,无论体制内的,还是体制外的,大家都放开了,且喝且聊,且聊且笑。酒是兴奋剂,半酣状态,便有人口若悬河了。

  有一位是本地“高晓声文学研究会”的理事,说起高先生的生前轶事,如数家珍;谈及高晓声与汪曾祺两位老先生的交往,绘声绘色,让人有身临其境之感。说着,说着,这位仁兄就与另外一位文友对两位老先生的格局和器量争执起来。理事说高先生生活积累深厚,刻画人物栩栩如生。另一位说汪先生淡泊、大气,高先生不如。赞赏汪先生的这位率性,语言如刀,一时让理事讪讪的,面子上下不来。

  我与高先生曾经有过交往,对其为人有所了解,虽无缘当面请教汪先生,但从叶兆言先生的回忆文章中对汪先生的为人处世方式还是略知一二的。就做人来说,我更欣赏汪先生。其实,这两位文友争论的并不是同一个问题,只是各自表达对这两位老先生的喜好。生活中很多争论原本是可以避免的,但就是因为感情用事,结果自然是“鸡同鸭讲”,徒生许多麻烦,严重的甚至会大打出手,造成夫妻反目、父子相恶、朋友断交。

  我见这两位情绪激动,眼看理事就要动粗,便拉着另外一位先出去走走。我俩刚走过吧台,就见一位女士带着一位高中生模样的姑娘走了进来。我见这位女士有些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便没打招呼,继续朝门外走去。就在我回头看时,那位女士也看了我一眼,这让我坚信肯定在哪里见过她。

  我与这位文友在乡间野径上,兜兜转转约莫二十分钟才又回到饭店,只见这位女士同那位姑娘就在我们的邻桌坐着,而且女士紧靠着我的位子。这时,理事的气也消了,大家又斟酒再叙,气氛融洽了。

  落座不一会儿,理事踢了踢我的脚,有些坏笑地耳语对我说:“你这家伙有艳福呢,就在这乡间野店居然让漂亮女士频频抛来媚眼。”我微笑不语。

  又过了一会儿,服务员端上来一盘清蒸太湖白鱼。“鱼到酒止”是本地的饮食风俗,意味着这顿酒席很快结束了。如果不是发生下面的事,我与这位女士可真要擦肩而过了。

  为我们上菜的服务员是一位学生模样的小姑娘,端着这么一只大盘子显得很吃力。我主动站起身,想帮她接住盘子。因为此时餐桌上已是一片狼藉,只有中心部位还有空间放菜。我担心小姑娘够不着,出于好意搭把手。但由于我站立得太快,胳膊碰到了盘子。小姑娘避不及,盘子里的汤汁晃了出来,刚好洒在这位女士的肩上,很快洇了一大块。随女士一同吃饭的姑娘,立刻杏眼圆睁:“怎么搞的?有这样上菜的吗?”呵斥得那位服务员一时手足无措,只得喃喃地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这时,这位女士立即站起身,一脸的温柔对服务员说:“不碍事,回去洗洗就行了。”她又转过身来对身边的姑娘说:“小倩,你不能这样。妈曾经当过餐厅服务员,这样的事也曾经历过。”见女儿还是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继续说道:“十八年前,妈在一家酒店上班,曾经把一罐鸡汤浇在一位顾客崭新的西服上。当时在场的人都傻眼了,而那位顾客不但没有责备我,还一直安慰我。人做事总有失手的时候,她又不是故意的。”

  女士这么一说,我突然想起来了,原来是她!

  记得一九九九年冬天我随市科委组织的“可持续发展”考察团从加拿大学习回来,有朋友在本地劳动西路上一家叫做“紫缘”的大酒店为我接风。那时出国,公家还出两千元的置装费。妻子害怕我在加国受冷,除了给我买了一套“八千代”的西装,又添了一千多元为我选购了一件“大风车”牌的风衣。到了国外才知道,人家平时着装很随便,除了正式场合,一般就不穿西装。这套西装我在接风酒宴上才第一次穿。那时我还年轻,很注意自身形象,西服外面套一件风衣,人显得潇洒。

  紫缘大酒店位于这座城市的中心,因地道的淮扬菜引得客人纷至沓来。那天包厢客满,我们只得在大厅里用餐。由于餐桌布置得较密,过道就窄,服务员几乎左右腾挪才能端菜上桌。待我们酒至微醺时,为我们服务的姑娘端来一罐子鸡汤。她仿佛鬼差神使的,脚下一趄趔,罐子里的汤就像瀑布一样淋了下来,正好淋在我的身上,连同挂在椅子背上的风衣一起遭殃了。

  小姑娘像一只受惊的小鹿,眼睛里噙着泪,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领班走过来,就是一阵呵斥,这让她更是手足无措了。小姑娘右眼下面长有一颗泪痣,又含着泪,模样更遭人疼。我立即站起身对领班说:“这不能怪她,你们的餐桌摆设本身就有问题,这么拥挤,磕磕绊绊是难免的。”

  小姑娘一脸感激地望着我,听到领班要她去拿餐巾为我整理衣服,这才行动起来。当时我就想,这么一个女孩子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打工,每月薪酬还不到一千元,怎么忍心要她赔偿呢?况且我是她父辈的人。将心比心,她若是我的女儿,作为家长,肯定要为孩子的处境考虑呀。

  临走时,我再三关照领班不要处罚这位姑娘,其他朋友也一致说情,领班最后也同意了。后来我又到过这家酒店几次,但都没在大厅里用过餐。有时见到这位姑娘,她几乎都赧然地报以微笑。后来我再没有见过她。

  当年的小姑娘这时也想起来了,转过身对她女儿说:“小倩,妈对你说过的那位伯伯,今天总算遇见了,快来叫伯伯。”小倩已是一副释然的样子,走到我身边,甜甜地道:“伯伯好!”

  这场危机终于化解了。

  我问起她的近况,得知她后来学了营销,现在是某知名化妆品牌的常州总代理,生意蛮不错。临别她还留下电话,说若是我太太需要化妆品,她会无偿提供。而我只是做了一件原谅别人的事,哪能接受她如此高的礼遇呢?

  胡适先生有句名言:“宽容比自由更重要。”新文化运动后,因政见不同,鲁迅与胡适交恶。鲁迅曾在报刊上多次挖苦、讽刺胡适。面对鲁迅痛骂,胡适从不应战。胡适曾在给一位朋友的信中说:“我受了十余年的骂,从来不怨恨骂我的人,有时他们骂得不中肯,我反替他们着急。有时他们骂得太过火了,反损骂者自己的人格,我更替他们不安。如果骂我而使骂者有益,便是我间接于他有恩了,我自然很情愿挨骂。”对于鲁迅的文章,只要认为是好的,胡适就会大力推荐。苏雪林与鲁迅一度很要好,但在鲁迅去世不久就给胡适写信,说鲁迅是“刻毒残酷的刀笔吏,阴险无比”。胡适回信说:“凡论一人,总须持平。爱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方是持平。”鲁迅去世后,胡适从没发过一句恶言。当许广平就《鲁迅全集》出版事宜给胡适写信,请他“鼎力设法”介绍给商务印书馆时,胡适“慨予俯允”,还担任了鲁迅纪念委员会委员,为《鲁迅全集》的出版不遗余力。什么是格局?这才是格局。

  中国儒家思想要人有宽恕之心,与方便时行方便,得饶人处且饶人。“文革”时,汪曾祺先生作为现代京剧《沙家浜》的编剧,在创作过程中受尽了江青的盘桓。“文革后”有记者采访他,让他说说对江青的看法,先生沉吟一会说:“其实,江青蛮懂京戏的。”就这么一句,恩怨全解了。什么是器量?这就是器量。

  如果说愤怒是用别人的过错惩罚自己,那么宽恕就用原谅别人解脱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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