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棵香樟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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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一棵香樟树。从我记事时,它就静静地伫立在我家的庭院里。

  它的树干并不粗壮,一个成年人环抱它显得绰绰有余,比起我家村门前的那颗高大虬劲的梧桐树,它倒更像个挺拔秀美的女子。

  它的树皮青绿,表层纵裂的部分历经风吹雨打,变成了黑褐色。叶片不是很大,小椭圆形,里面的主叶脉微微凸起,好似贮满了水,在源源不断地向叶片的细微末节输送着养分,叶片也因此愈发显地翠绿发亮;许许多多的叶片相互簇簇拥拥着,把香樟树的大大小小的枝桠遮掩得结结实实。但它们绝不旁枝逸出,所有的枝桠只是团团地围绕着树的主干,这样树冠看起来更像一个绿色的饱满的椭圆形大球,又像一只大大的绿色蘑菇。

  这棵香樟树在我们家庭院里快有十年了吧,父亲常常仰着头,深情地望着香樟树说,那还是你爷爷在世时种下的,你爷爷说,香樟树是一种有着奇特香味的树,可以驱蚊避邪呐。

  有香味?我好奇地问。是的,父亲回答道。于是,我趁父亲不注意,偷偷折下一根小树枝,低下头,鼻子凑向树枝的断裂处,一股凉凉的薄荷似得清香味,扑入鼻孔,直窜入五脏六腑,燥热得五脏六腑霎时间变得妥贴安顿。

  香樟树不仅有着奇异的香味,它还是四季常绿的乔木,无论是春夏秋冬的哪一季,即便是凛冽的冬天,早晨一推开门,就会看到它翠绿绿地蓬勃着。让推门人的眼里立时盛满了勃发的涌动着生命的绿。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吧,香樟树下也就成了我们一家最频繁地活动场所。

  小得时候,香樟树下有着几盆母亲喜爱的各色太阳花,有着父亲最喜欢的藤椅,藤椅旁边是一个小的圆形石桌,石桌周围列放着四个小石凳。傍晚时分,一家人吃完晚饭,收拾好碗筷,劳碌了一天的父亲便坐在藤椅上一边听着收音机里的广播,一边小口小口地啜饮着母亲早已泡好的茶。母亲依然忙进忙出,这会儿她提着小水壶给她心爱的太阳花浇水。我和姐姐则从堂屋里搬出一个小板凳,拿出一把橡皮筋,一头圈在香樟树上,一头系在板凳上,一边哼唱着“马兰花,马兰花,马兰花开花二十一,二八二五六……”一边甩着两条腿在橡皮筋上上下左右翻跳着。跳累了,便坐在石凳上叽叽喳喳地讨论着班上的逸闻趣事。香樟树如果会说话,它也一定会参与到我们热情地讨论中来,它只是屏着呼吸静静地听着,间或跟随着风儿沙沙地偷笑。

  月儿蹑手蹑脚地从云层里探出头来了,溶溶的月色透过翠绿树叶的间隙洒在地上,碎碎地,地上便有阴影和明亮织成的各种各样形状的图案,我和姐姐乐了,开始研究地上的图案,叫嚷着说这里像一条小溪,那里像突兀的山峰……

  夜色渐浓,能听到不远处村外小溪欢快的哗哗声了,躲在香樟树下的小虫儿也开始畅意地弹奏乐曲了。夜风起冬,窗外的香樟树送来清凉的香味。我们一家在田园交响乐中和悠悠的香樟树的香味中,酣然入梦。

  岁月在香樟树的年轮里一圈圈印刻,一晃又一个十年过去了,父母亲的脸上也印刻了深深浅浅的像香樟树树皮一样地皱纹,他们不再像从前那样忙忙碌碌,倒喜欢有事无事地坐在香樟树下,母亲摇着蒲扇,絮絮叨叨;父亲则闭着眼,惬意地把整个身体卧在圈椅里,听母亲的家长里短。

  我和姐姐则变得愈来愈忙碌,上班、结婚、生子、养孩子……回家的次数寥寥无几。偶然地一次回家,也只是站在香樟树的树阴下,和父母简短地交谈两句,又匆匆地离开。

  一次带着孩子回家,还没有进门,远远地就望见香樟树主枝干由上到下被一圈圈的稻草缠绕着严严实实。

  怎么了,这树?我摸着糙糙的稻草惊讶地问坐在一旁的父亲。它受伤了,父亲长叹了一声。原来,家里的房顶需要翻修,父亲买来了石棉瓦搁在屋顶上,准备等请来的师傅翻修,谁料这天起了风,风力强劲,也至于把屋顶上的一块石棉瓦掀翻在地。也是巧,请来的师傅恰好在此时经过,石棉瓦从屋顶掉落,眼看快砸到师傅的头,香樟树及时伸出它的枝枝桠桠,把从空中落下的石棉瓦接住,只可惜力量太薄弱,石棉瓦只是被自不量力的树枝绊了一下,在瞬间改变了方向,报复性地把整个儿身体砸向香樟树,香樟树的主枝干的树皮就这样被刮蹭了一大截下来。

  一连几天,受伤的香樟树垂头丧气,叶子向下耷拉着,毫无先前的精神气儿。父亲急了,心疼地到处打听如何医治,有人说,用黄土拌成泥巴,敷在爆了皮的地方,然后用草绳包扎。父亲赶紧照着法子去做,过了几天,香樟树果然慢慢地有了些生机。

  那它可真是一棵救人树啊,我喃喃道。

  再回家时,心里便多了些牵挂,第一样事儿先看看香樟树的树皮长出来没有。还好,一个月,两个月,青绿的树皮终于新生了出来,香樟树恢复了往日的生机,骄傲地扬起头,树叶在风中簌簌作响。

  日子依然像滑轮一样悄无声息地向前,忽然地某一天,陆续地听到我们这个地方要拆迁的消息。消息由先前的传闻变得愈来愈真实,村子里已经有人开始登记人口,丈量土地。房子是清一色单门独院,三间两层呢。村子里有人跑到距离我们五公里的地方,看了回迁房后兴奋地说着,听到消息的人们变得像煮开水似得沸腾起来,人人都在谈论着即将要入住的新房,人人都憧憬着期待着入住新房的幸福生活。

  香樟树怎么办好呢?父亲没有加入村里人的热烈讨论中,而是在家围着香樟树一圈圈地转着,自言自语。他时不时把胳膊抻直,环抱着香樟树,香樟树依然没有村门口的梧桐树粗壮,但也比先前粗壮了许多,父亲一个人刚刚把它圈住。我可舍不得这棵香樟树。母亲在旁边接过话。

  父亲仰起头,望着满目的翠绿,若有所思。

  终于等到了搬家的那一天,父亲请来了一辆吊车和一辆挖土机。父亲如此的兴师动众,可以看出移走这棵香樟树决心。他估量着把这棵香樟树移栽到新房的大门外,因为新房所庭院只是个过道而已,香樟树如果移栽进去,人进进出出恐怕都不方便。父亲权衡再三,才决定把香樟树移栽到大门外。树啊,你放心,你还是咱家的呐,父亲喃喃自语着。

  犹如一个带兵作战的指挥官,父亲指挥着挖土机把香樟树四周刨开。在这块土地上,香樟树生长了有将近三十年,它的树根在土地里盘根错节,牢牢地抓取着每寸土地,为了更多的汲取养料和水分,有的树根甚至延伸到几米开外的地方。父亲心疼地叫嚷着:坑洞不要刨小!尽量保留更多的树根!一个圆形大坑在父亲左奔右走中被刨开,父亲又指挥着吊车抓住香樟树的主树干,在“一二三”的叫喊声中,香樟树“嘭”地应声而起,那些没被挖土机斩断的老的嫩的树根被生生从土地里扯离,也就在那一瞬间,站在旁边围观的我们分明闻到了一种扑鼻的清香。

  父亲把刨起来的还沾着泥土的树根小心用塑料袋包好。随后,香樟树被放在卡车上,移栽到了我们新房的门口。虽说有的根系也被扯断,但好在它的主树根保护得很好,即使伤了些元气,但过了些日子又开始枝繁叶茂了。

  搬进了新房,家里的居住条件比先前好了许多,我和姐姐也常常各自带着孩子回家了。然而,庭院里再没有香樟树,我们只有在比先前宽敞了许多的客厅里一边和父亲母亲说着闲话,一边看着无聊的电视。两个孩子则抱着手机,沉浸在他们的游戏的世界。父亲看着俩个小孩埋头游戏世界,不免有些着急:你俩出去玩玩吧,说不定香樟树的地底下有知了洞。俩个孩子却眨眨眼,迷惑地问:知了是什么?知了会打洞?是啊,他们自然是不知道知了这种动物,也自然不知道知了会打洞,他们来到这个世界上,第一眼看到的是坚硬的水泥地和崭新的的柏油路,他们怎么会有我们小时候翻泥土的快乐呢?你们快去找找,说不定知了从洞里爬了出来了。父亲催促着。于是乎,俩个孩子蹦跳着跑了出去,但过了一会儿,又飞快跑进了屋,重新拿起了手机。对于他们来说,游戏就是他们最大的乐趣。

  这天下班之后,接到了母亲打来的电话,母亲急急地说:有时间,回来看看家门口的香樟树吧。你父亲说要把它砍了。

  为什么?我一愣,父亲可是最喜欢这棵香樟树呀。

  你回来看看就知道了。母亲在电话那端无奈何地回答。

  因为惦记着香樟树,隔了一天,我早早地就回到新居。门口也望不见那团团翠绿,香樟树拦腰扑倒在地,那像个绿色大球一样的树冠此时无精打采放置到地上,簇簇拥拥的树叶也不再伸展,而是四面蜷缩,颜色由先前的鲜绿水灵变得干巴巴的毫无精神。

  好好地一棵树又是怎么了?我把不解的目光投向了父亲。

  唉,唉,父亲只是不停地叹着气,却说不了一句话。

  母亲告诉我,在我回家的前几天发生了一件事。我的表哥新近买了一辆大铲车,这天表哥回家,把大铲车停在门口(他家离我家只有五米远),在停车时,表哥的手机响了,他一边接电话边一打开车门下车,却忘了拉手刹。因为有个三十度左右的坡度,三十吨重的大铲车开始顺着坡度往后溜,表哥打着电话,浑然不觉,听到路人惊叫声,他才醒悟过来,于是连忙返身去追大铲车,可是哪里追得上,这条路处在一个繁忙的地段,不时有人有车从这条路经过。

  表哥吓得一身冷汗,腿肚发颤地跑在大铲车后面,大声地呼叫着行人避让。也就在此时,大铲车经过我家门前时,“砰”地一声撞上我家门前的那棵香樟树,香樟树自然比不上大铲车的吨位。可是它的主树干却很粗壮,在被铲车截断之时,它用主树干托起了铲车的底盘,及时阻断了铲车的后溜。

  铲车停下了。表哥擦了擦满头的汗珠,松了口气,

  表哥把铲车开走了,父亲却发现香樟树不仅被拦腰截断,而且它的整棵树的半边树皮刮起,露出白生生的树里。

  这棵树恐怕再难恢复元气了。父亲拧着眉头,一脸凝重,他一寸一寸地抚摸着那截断了的树干。

  别呀。再等等,我们在老屋时,它不也受过伤,过了些日子才恢复过来的吗?我劝阻着父亲。

  难哪,父亲摇摇头,这次可比不得上次。看它的造化吧。我知道,父亲比我们更难过,更舍不得。

  父亲把断了树冠清理开,香樟树只剩下半人高的树桩杵在那里。

  后来,隔过几天,我就会打电话问问母亲,香樟树有没有新枝生发出来。母亲却总是回答,再等等吧,或许过些日子就有了新枝。

  一直等到一年后父亲因病去世,一直等到两年后母亲追随父亲而去,香樟树也没再焕发新枝。再回到家里,物非,人也非……

  宗璞在《紫藤萝瀑布》里写道:花和人都会遭遇各种各样的不幸,然而生命的长河是无止尽的。就如同我们家的香樟树,经历了一次又一次人为重创,最终“香消玉陨”,而怜它、护它、爱它的人也驾鹤西去。

  还好,在香樟树的庇护下的我和姐姐已经长大成人;我们的孩子也在我们的庇护下在渐渐成长。只是,我们还有那棵香樟树,它留存在我们的记忆的深处,我们可以时时把它拿出来翻阅温习;而我们的孩子们,他们会有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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