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北凉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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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我时常在思考如下问题:百年老店,殊为不易,王朝更迭,亦不算奇,小小的“川北凉粉”历经数百年长盛不衰,何以具有如此之强的吸引力和生命力?被他人抢注的金字招牌,何以最终还是要回归故土?

  凉粉,一道小吃也!这小吃在许多地方都有,只不过做法和叫法有些差异而已;川北凉粉冠以“川北”二字,那就是说,这凉粉必有其独到之处,乃凉粉中的上品、绝品。

  说起凉粉,我们得从豌豆开始。我的老家位于川北,那里属于丘陵地带,土地贫瘠而匮乏,好的土地必须用于栽种主要粮食,如水稻、小麦、玉米等,豌豆属于副食,只能栽种在山坡上那些小而分散的地块。到了秋天,父亲除去地里的野草和杂树,挑来农家肥堆在地边,驾起耕牛和犁头,把土地翻耕出一条壕沟。母亲身上斜挎着一个竹篮,里面装上一些肥料,再在衣兜里装上豌豆种子,跟在父亲的后面,一手抛撒种子,一手抛撒肥料,篮子里空了;她又弯下身子一捧一捧把篮子装满,努力挺直腰杆撑起沉重的篮子。一条壕沟走完,父亲回转犁头翻耕新的壕沟,一边用泥土顺势将前一条壕沟里的种子盖住,一边用脚把那些大块的泥土踢碎,一块地还没种完,父亲和母亲都累得直不起腰来了。

  大约在入冬的时候,豌豆就从那些地里冒出了嫩芽,像一个个好奇的孩子张望着陌生的世界,随着气温的日日降低,豌豆苗在寒风中冷得直哆嗦,小雨滴落在叶片上,像是一颗颗晶莹的眼泪。饶是如此,它们还是挺过了寒冬,到了次年春天,它们才开始展示出旺盛的生命力,藤苗长长的相互缠绕着,绿遍了山坡,紫的花白的花竞相开放,拉开了春天的序幕。候鸟被吸引回来了,停留在山间歌唱,把春天的韵律推向了高潮。

  扁而长的豌豆荚像一张张笑开的嘴唇挂在藤苗上,在温暖的阳光中逐渐变得饱满起来。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母亲就会摘下一些豆荚摆上餐桌,那清香的味道燃起了我们对新的一年生活的希望。

  豆荚随着藤苗一起成熟变黄,父亲和母亲把藤苗连同豆荚一把一把扯出来,用背架背回来晒在日光里,等到豆荚壳干裂后,他们用连枷使劲敲打,豌豆就脱落在地上,他们抖索着拿走藤茎,把豌豆和渣滓扫到一起,用筛子把豌豆筛出来,在日光里连续晒上好几天,豌豆就变得干硬了。

  由于豌豆坚硬,磨粉要经历好几道反复,母亲拿一些细粉给我们做成面疙瘩,老实说,尽管那时粮食比较缺乏,但我还是觉得那面疙瘩难以下咽。母亲就改变了办法,把豌豆提前几天用清水泡涨;父亲白天在外忙碌完毕,到了傍晚就在煤油灯光的照耀下转动石磨,把豌豆磨成细糊,放进纱布里掺入很多清水过滤成豌豆浆,豌豆浆沉淀一段时间后倒掉多余的清水,再把淀粉搅散,倒进铁锅里,用擀面杖使劲地搅动,等到淀粉完全熟透后,用一个土罐装起来,冷却后的粉团亮晶晶的,如冰雕,如珍珠,如白玉,用刀子切成细条,再加上一些佐料,美味的凉粉就出来了。

  二

  那时候粮食紧缺,做凉粉对豆渣浪费较大,加之劳累,母亲还是很难得给我们做一回凉粉的,只有到了逢年过节或亲戚到来的时候,父亲母亲才不得已下这番功夫。平日里跟着他们到了集镇上,看着小店里摆放的凉粉,我都会馋得只咽口水,在极度贫穷的日子里,一碗凉粉也成了奢望。好在这样的日子还算短暂,随着经济条件的逐步改善,有时父母还是会满足一下我们的愿望。

  凉粉是待客的好食品。客人翻山越岭到来,腹中早已空空如也,这时主餐还早,母亲就会把提前做好的凉粉切出来,拌上佐料,让客人在酸辣中体会到我们一家的热情。有了凉粉的垫底,客人们喝起酒来才会尽兴,相聚的欢乐增添了无数倍。当然,在缺少蔬菜的时节里,凉粉也会成为下酒的一道佳肴。

  我不知道老家的凉粉起源于什么时代,只知道从我记事的时候它就存在于我们的生活中了,但我相信,凉粉绝不是我父母的首创,从我的祖父乃至更久远的祖辈那时起就应该有了。父亲说老家的石磨已经传了不知多少代了,石磨的历史就应该是凉粉的历史吧!可石磨之前一定还有石磨呢!

  三

  来到南充以后,因为这里与老家相比相对富裕,我对凉粉有了更进一步的接触和了解。早些年间,原南充县江村坝农民谢天禄,用一根扁担,左边挑着凉粉,右边挑着佐料和一桶清水,在一个渡口卖凉粉,由于他的凉粉做工精细,味道独特,被人们冠名叫“谢凉粉”。农民陈洪顺在凉粉的制作和红油的调制上进一步改进了谢凉粉的做法,“陈凉粉”名气独享一方。后来的人们继续改进工艺,在佐料上也做足了文章,又诞生了“李凉粉”“张凉粉”“老南充凉粉”等知名牌子。那些店里最特异的“伤心凉粉”,即是用最辣最辣的香油拌制而成,这名字听起来就有一股劲道,就有一股力量,就有一种“爱你没商量”的感觉,让那些特别喜欢吃辣椒的客人辣得爽口,辣得舒心,辣得眼泪汪汪。南充人因为“川北凉粉”而有了特别的口福。

  凉粉店遍布在南充的大街小巷,座摊、走摊不计其数,成为一项重要的产业。改革开放以后,“川北凉粉”的招牌被重庆一家小吃店抢先注册,南充当地的国营老店失去了发展的机会。到了2003年,一个名叫任其胜的男人以高价购回“川北”注册商标,成立了“四川川北凉粉饮食文化有限公司”,“川北凉粉”在新时期重获新的发展机遇。

  随着物质产品的丰富和科技的发展,“川北凉粉”诞生了一些新的品种,从豌豆凉粉衍生出大米凉粉、红苕凉粉以及绿豆凉粉等,依然受到人们的热烈欢迎,路途迢迢,一碗凉粉可解饥肠辘辘,夏日炎炎,一碗凉粉直接爽到心底,生活的滋味更加浓烈了。

  四

  我查过一些书籍,关于凉粉与名人的传说并不甚多,最著名的是“东坡凉粉”了。东坡先生不仅文章冠绝古今,想必在美食方面也独步天下,要不然那么多美食都与他有关,什么东坡肘子、东坡肉等。以东坡这样的“吃货”能够与凉粉挂上钩,说明凉粉的确有不同于其他美食之处。事实上,“东坡凉粉”早期的做法与“川北凉粉”相差不多,但“川北凉粉”凝聚了一代又一代人的智慧,其造诣已不可同日而语,如果有人吃过“东坡凉粉”而看淡了“川北凉粉”,那他就大错特错了。有时候我又想,东坡先生并没有到过那么多地方,但许许多多的美食与东坡先生挂上了钩,这是否有攀龙附凤之嫌呢?否则,以大文豪的性情和文采,在品评之后为何没留下一丝墨迹呢?但“川北凉粉”的“川北”二字,本身即是土生土长,原汁原味,是绝不允许人们怀疑的。

  从南充走出去的名人如开国大将罗瑞卿,身在他乡还十分想念“川北凉粉”,多年以后回归故里,还念念不忘来一碗“川北凉粉”,可见“川北凉粉”留给了异乡游子多少想念和牵挂!

  最有趣的是朱德元帅返乡的一个传说。那一年正赶上国民经济最困难的时期,朱老总返乡的消息让父老乡亲喜出望外,当地官员为了让老总体会到故乡在新中国的变化,特地找了一些腊肉在沿街的铺面上挂着,实在不够,他们甚至用萝卜、红薯熏黑代替,反复向老总表示故乡人民生活的改变。朱老总看见这一切心知肚明,但他没有直接戳破真相,午饭时他看见桌上摆着的腊肉和鸡肉根本吃不下去,突然对他们说:“我最喜欢的还是川北凉粉,要能来一碗该多好啊!”官员们大出意外,不知所措。老总最后说:“一碗凉粉都难以找到,何谈百姓富裕?”官员们只有面面相觑。后来朱德元帅携贺龙元帅在南充一起吃到了心仪已久的“川北凉粉”,把这小吃带入了北京,从此“川北凉粉”走向了全国。

  五

  时间是一道无情的滤网,只有真正的金子才会在历史的长河中沉淀下来,并发出应该有的光芒。经历了若干年的发展,“川北凉粉”不仅成了一道美食,还成了一种独特文化符号——“凉粉文化”。那么,这“凉粉文化”除了粉团和红油的加工工艺,还应该从哪些方面来“品尝”呢?

  一是栽种豌豆等粮食作物和制作凉粉的辛苦。“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川北凉粉”长盛不衰,实实在在地凝聚了人们的智慧和劳动。中国经济已经基本结束了农耕时代,但劳动的艰辛应该让世代知晓,节俭的风气应该在全社会永远倡导。

  二是川北人的热情好客之风。淳朴的民风目前正接受市场经济大潮的冲击,但我相信好的东西一定能够永远具有生命力,中国的传统文化千百年来遭受了若干次洗礼,但最终不是顽强地存在下来,如大海般容纳了一切外来文化吗?所以我们绝不可因一时迷雾遮住了眼睛。我们每个人都应该保持坚韧而冷静的心,做好风气好风尚的传承人。

  三是要充分理解“小吃”之“小”的内涵。人体需要的营养不能偏废,更不能过剩,在饮食方面适可而止才对身体有益,大吃大喝对己对人对社会都没有好处,我曾多次单独用“川北凉粉”接待客人,深受客人们的欢迎。日食不过三餐,夜宿不过七尺,人类的雄心壮志应该用于为人类为社会乃至为自然环境的造福上,如果用于贪婪和享乐欲望的满足,那绝对是自掘坟墓。

  四是认真分析“川北凉粉”等地方特色产品产生和存在的原因,充分打造地方特色。实践已经证明,纯粹的拿来主义往往都是昙花一现,最终将会成为那个地方的枷锁。

  文章写到此处,我才对前面的问题有了答案,“川北凉粉”的生命力正是来自于这方土地,又切切实实满足了人们的生活所需,还融进了勤劳、节俭和热情之风。

  愿“川北凉粉”之花永远芬芳!

  愿普天下的特色之花竞相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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