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渭北富平,麦收前后的乡俗节日很集中,你来我往的就有三个,“转麦熟”、“送端午”和“转忙罢”。“转麦熟”没有规定具体时间,大概在冬小麦抱肚后吐穗时候,女儿带着孩子礼品,回娘家住上三五天,与亲属团聚。俗话说“麦稍黄,饿断肠”。以前农业生产水平低下,麦熟前一段日子是最难熬的,让女儿和外甥们来娘家吃饱吃好,以应对艰苦的夏收劳作。因此我一直在想,“转麦熟”肯定是包含了娘家人对出嫁女儿的亲情关怀的。“转忙罢”也没有规定具体时间,一般在小麦入库秋庄稼播种之后,同样是女儿带着孩子礼品,回娘家住上三五日。不过这回带的礼品比“转麦熟”厚重多了,最明显的是,几乎每个女儿必须背上一布袋新麦面蒸的各式花馍,既是汇报麦季收成,也是对“转麦熟”实物性回报。无疑,女儿这回回娘家,也必然包含了夏收疲累的体力修整恢复的成分了。 “送端午”则不同,是娘家人到女儿家来的。一般是舅舅送的,打的旗号是看望外甥外甥女的。时间很具体,是农历五月五日端午节这天。礼品一般是花裹肚(肚兜)、粽子。 大概在四五岁的时候,每到“端午节”前的一段几天,我总是偷偷地跑到坡顶上的大皂角树下,对着南边舅舅家的方向,望啊望的……远远瞧见路上出现个人影,便猜想着肯定是舅舅来了。等到看清了不是舅舅时,便又等着下一个人影的出现……如此反复,直到听见母亲唤我了,才一步三回头地沮丧着蹒跚回家…… “端午节”终于到了。起床后才发现,家里每个门框顶上,插着或挂着一束大约艾叶草,大约一尺半长的,灰白色的手掌型的叶子,绿绿的枝干,整个院子弥漫着一种特殊药味的清香。我们贪睡,也不知道父亲什么时候采摘回来的,只知道是起早插好挂好的。 “金——金——,起来!快起来!太阳晒屁股了!舅舅送端午来了……”后一句最起了作用。母亲 将我从被窝里拉出,抱起来,让我**裸地站在地下铜脸盆里。那时候,我最怕洗澡的。每次母亲给我洗澡,我便哭闹不停,母亲急了,在我屁股上扇一巴掌,我就便老实下来,摸着眼泪随母亲洗去。但这次没闹,水是温的,里边放了一些艾叶,母亲一边用艾叶在我的身体上下刷抹着,一边嘴里念念有词,“洗洗好,刷刷好,我家有个壮宝宝。洗洗好,刷刷好,我家……”母亲的口诀似乎有镇静功能,我抹着惺忪的眼睛,渐渐走出了睡意。洗罢,母亲把我抱回炕上,拿起一套干净衣服,帮我穿好,又端过一个小碗来,里边有半碗浓浓的橘黄色的雄黄酒,给我的眉心点了一下,在我的人中抹了一横,笑了,笑得十分美丽,说,“玩去吧!舅舅一会儿送端午来了。”母亲自个儿去厨房忙活了。我蹦下炕头,撒丫子跑了。不用多说,我肯定去坡顶大皂角树下了。 舅舅来了。记忆里,送端午的,一般都是小舅,大舅也送过,次数不多。 那时候,家家的生活都艰难。过端午节,尽管简陋,还是要准备四个菜,一顿臊子面的。 父亲陪着小舅说话,抽烟喝茶。母亲在村子里的利落是出了名的,三下两下地,饭菜便上桌了。父亲和小舅喝着廉价的烧酒。用的是锡酒壶,在开水里温的那种。酒盅很小,白色土瓷的,小小的,和大人们的拇指蛋差不多。 母亲给我们穿上小舅带来的红裹肚,上面有外婆用绿丝线绣成的五毒之一的蝎子。剥好了粽子,塞到我手里,“去,玩去——” 我急不可耐地跑出去了,和改娃,跟弟姐,计锁一帮子小伙伴们,比着各自的粽子,裹肚,跑到二伯家里看墙上钉的五毒花馍,跑到大妈家里看院子里的花草,跑到南窑顶上的柿树地下捡柿子花…… 回家时候,肯定是午后了,肯定是大家的舅舅已经走了,肯定是谁家母亲第一个呼唤儿女,大家才停止玩耍的…… 我们回家了—— 送端午的舅舅也回家了—— 温暖的,漂亮的花裹肚,却一直穿在我身上,一直要穿到来年…… 离开故乡的多少年里,每到“送端午”的日子,便禁不住地怀念父亲母亲,怀念那清香的艾叶,甜甜的粽子,漂亮的花裹肚,怀念乡间小道上往来的亲情,怀念那贫穷却又快乐的时光……怀念犹如一驾情感马车,将我时时带故乡的梦境中。 作者:沙月
送端午 沙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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