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远的记忆,如同一坛陈年老醋,酸楚楚的。
我总是忘不了老祖宗留下的那栋老祖屋。
老祖屋是祖父留下的。它矮小,狭旧,典型的乡下三柱六挂的木屋,顶上半边盖着青瓦,半边盖着杉树皮,四周全是山野竹编就而用稀泥巴掺伴牛屎糊成的屋壁,那一扇竹门总是半开半掩的……
门前一个青石板铺就的院坝院坝是个聚人聚灵气聚人气的地方,时不时常聚来隔壁邻居的老辈人,有男的,也有女的,他们来了,就三三两两坐在院坝里,眯起眼睛像想起了什么又像忘记了什么,像想说什么又像不想说什么,像看见了什么又像没看见什么,院坝的阳光一丝一丝的,老辈们就坐在院坝里享受阳光的抚摸,夕阳西下的时光他们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待到他们的身影一晃一摆消失在空濛的夜色中,院坝里只留下一片空白的思绪了。
屋的后面是一座常年长满绿竹的大山,山里头终年流着一股清亮的山泉水,养育着山下这一方人。在这满山绿竹的夹缝中,偶然也长出了几丛巴茅草和野苎麻,几场春雨几场秋雨落下之后,绿竹林里便在一夜间长出了满地鲜嫩的竹菌,人们一早就爬上山采回满满的一背篓,精选细选,放在热锅里燎好,然后慢慢地搂起再用竹筛子或其他的可以滤水的竹家具一朵一朵地把竹菌放在阳光下摊晒,山外客人来了,这干竹菌就是接待来客的上等菜。
屋的左边站立着一棵野桃树,每到春光来临的季节,那粉红色的花抢先开,而到了桃子熟里的日子,那年年挂弯树枝的野桃子迟迟不肯熟透。父亲曾不知多少次对我说,这野桃树是我的祖父年轻时从山外挖回栽下的,一栽下就疯长,一年四季不言不语地花开花落,叶生叶落,偶然也在秋后农历十月的小阳春里绽放几朵小桃花,让人体会到这棵野桃树春心不老。记得一条老规矩,果树花谢的时候,这树千万摇不得,一摇树上的果子就全部落下。童年不懂事的我和伙伴们在时节里一天几次爬上树拼命摇,但这野桃树的桃子一颗不落。于是,人们说。这野桃树是棵母桃树,天生的母爱,天生的耐性,不求获取,只求奉献。
屋东头的屋当头下时常响起一阵阵嗡嗡的蜜蜂飞来飞去的声音,父亲告诉我,他十岁那年,一天中午,不知从哪里飞来一群密密麻麻的蜜蜂在屋檐下粘成一个球形式的,祖父便用一个水桶式的木桶,里面里涂上一层薄薄的蜜蜂糖,小心翼翼得把蜜蜂们赶进去,然后,祖父就在屋当头下搭起一个蜜蜂窝,每每到了春时的油菜花开和农历九月油茶花的时节里,该是蜜蜂最忙碌的日子,它们一天到晚地飞来飞去采蜜,把蜜糖采回来,紧紧地粘在蜜蜂窝里。它们最清楚,油茶花是在年前开的,花开之后,要经过冬日里几场早霜,几场寒风,几场冰雪过后,花苞花雷长成了油茶果,到了农历的八月,那紫里透红的油茶果压弯了绵长的树枝,这时节,祖父祖母背着一个竹背篓,带上一把弯镰刀,扛上一根树钩子,相邀相伴去摘油茶籽,背下山摊在屋橼下或在院坝里晒上十天半个月,待到油茶籽壳裂开之后,人们便把油亮油亮的茶籽拣起来,再晒一晒,直到里头的肉肉可以抠出细粉末,就是榨油的最佳选择。
老祖屋坐南朝北,我们那一方很讲究屋的坐向,一辈子难起一栋屋,事先得请上地理先生精心地看一看四处的风水,坐南朝北是一处子孙登旺的福地,老祖屋的屋左屋后屋右都是怀抱似的高山,日出日落的时候,便是老祖屋炊烟缭绕的时节,西边的月儿渐渐落下,屋里头便有了人影在晃动,祖父祖母早在鸡叫的时候,他俩就讲起盘算日子的悄悄话。东方泛白的光亮从屋当头的竹屋壁透进来,他们就再也睡不下了,祖母早早起来先是推起那副古老的石磨,再抡起那把大菜刀把猪菜剁细,然后就在那口灶台边或前或后地忙开,灶孔里燃起旺火,三个灶孔同时吐出青烟先是在祖屋里弥漫,然后再漫不经心地从屋顶上的瓦缝中透出,灶台上的三口两大一小的铁锅,一口煮饭,一口炒菜,一口煮着猪食,这几道工序祖母往往都是一个人在一个时间内完成。祖父一爬起就扛起那副水桶去挑水,来来回回几个回合直到把屋里的那口大水缸挑满,然后把栏里的牛牵出来,扛上犁扛上耙外搭一把钉耙,急急地把牛赶上山,边看着牛边用钉耙筑田坎,个把时辰过后,祖母便把祖父早餐送上坡来。两口子就在田边吃早餐,之后便开始一天的田里活,直到太阳落坡才归屋。我的两个姑姑和我的父亲我的小叔四姊妹聚在一起眼巴巴地等望父母亲归家,虽然劳累了一天祖父祖母望着身边四个活蹦活跳的孩子却一下轻松舒坦了许多,几分懂事的两个姑姑麻利地把晚餐摆上桌,先给两个弟弟盛上饭菜,再一个给爹一个给娘把饭菜送到他们的手上,虽是粗茶淡饭,但一家子却吃津津有味,尤为那浓浓的亲情更是弥漫这个老祖屋。
夏末秋初的时节,老祖屋的夜热得慌人,是老祖屋低矮的缘故,大白天从早到晚炎炎烈日的曝,屋顶上的瓦片被日头晒得烫人,那热得烁人的热浪笼罩着整个屋里。一入夜,一家子就迫不及待地坐在屋外的院坝里纳凉,凉嗖嗖的夜风中不时飞来几只长脚蚊子,为驱赶蚊子的叮咬,祖母燃起一把薰蚊草。这薰蚊草自生自灭一丛丛地长在山里,修长而有半人之高,祖母把薰蚊草割回来,摊在院坝里晒干,再捆成一把一把的,把它一点燃青烟冒起不刺眼而惹人快愉,那夜蚊子闻烟而逃。夜深了,祖母便带上两个姑姑回屋睡下,祖父干脆从屋里搬来一架竹床摆在院坝里,祖父父亲叔叔三爷儿就在外面过夜,父亲叔叔一躺下便呼呼入睡,只有祖父仰躺望着浩瀚的星空在想心思,也许是在回忆儿时的童年趣事,更多的是想今天或今后的事儿,作为一家的主心骨,他能不想呢?
老祖屋的秋天别有一番诗情画意,祖父祖母把地里黄豆扯下,把包谷掰下背下山,把田里谷子打回来,把土里的红辣椒摘下,把黄豆子晒干,把拨去了外壳的包谷挂在屋里最显眼的地方,让人一看就知道有了丰裕的家底,谷子就摊晒院坝里,晒干之后便把谷子装进仓,再把红红的辣椒一串一串挂在窗口的两边,远远地看去,就像红鞭炮,就是一道看不透风景图,就是一首读不厌的乡土诗,就是一处跨不了黄土坡,就是一段忘不了亲情,就是一杯喝不够的包谷酒。
冬日里,祖屋温暖,火塘里燃起了一炉旺旺青钢木的火,架上铁三角,摆上一个圆鼎罐,煮上一罐包谷和马豆,待到罐里包谷马豆煮熟了,大家便盛上一碗,吃得津津有味,彼此真正体会到这才是养人长骨的好东西。大白天,祖父祖母都上山去了,姑姑父亲叔叔就坐在火塘边,在火塘里热灰里炸包谷花,姑姑把挂在梁上的包谷抹下,放在热灰里蒙住,用不多久,再用竹夹子一刨,包谷花就炸开了,父亲叔叔就迫不及待地抢着,连灰也来不及拍就直往嘴里送,父亲叔叔头上冒出了热汗珠,两个当姐姐笑了,老祖屋里弥漫着舒心的笑声。
风风雨雨,冬去春来,老祖屋真的老了,父亲已从那里搬出到别处去了,搬走的时候,父亲刻意要把老祖屋的那几根老柱头留下,至今还像收藏老古董似的保存着。
如今,老祖屋的地基上已长成了一垄绿竹。但留在老祖屋的记忆让我总是想起又想起,我要把老祖屋的故事讲给孩儿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