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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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烟是个什么东西,这么让我守住它,几十年不离不弃。有时想离,竟离不了,想弃,也弃不掉,就这么一日复一日地吸下去。

  突然某个时辰里,感觉胸部不适,医生劝我,把烟戒了。便想这烟是否真该吸到头了!

  烟与我亲近,是在年轻。知青下乡在黄土高原上,那块贫瘠的土地,总让人饥饿难忍,特别到了二三月,青黄不接时,饥饿使人发慌,愁吃愁喝愁命运。一种呼天不应,求地不灵的苦闷、迷惘几乎能将人击倒。

  同学里就有一位食烟者,他递我一支,说:“试试,这东西能解闷。”我吸了,一口就有些飘然,再吸,开始犯晕,一支烟没吸完,就有了恶心。我纳闷!如此叫人难过的东西,你吸它的什么呢!他就笑,说:“开始都这样,习惯就好了。”

  说来也怪,就是那一口的亲近,竟然让我几十年放不下。特别是那些饥饿的日子,这烟真的陪我度过多少个苦闷不堪的夜晚,成了患难中的朋友。

  其实对烟的理解,远在我没有亲近它之前已有所闻。是父亲的一位同事,关系甚好,常常晚间到家里聊天。坐一张方桌,两杯茶水,一个玻璃烟缸,两人就能聊到半晚。我要做的就是不停地倒烟灰,刚倒不久,烟缸就又满,我几乎得坐在门口,看着他们食烟。

  用上“食烟”两字,一点不夸张。父亲的烟不能算吸,淡淡的进,立即又呼出,看不出烟的味道。而那位食烟者,却大不相同了。那烟一到嘴边,就开始诱惑人。从噙上烟的那一刻,嘴部的肌肉就往一处走,眼睛半眯起来,用了力全部地往里吸,还丝丝地发出响气。

  这时他们是不说话的,食烟者仿佛全神贯注的享受一种东西,表情极有挑动性。就感觉他是在吃着世间最美的食物,美的犯醉。那眯着的眼睛在笑,在享受。那支烟在这个过程中,几乎一半燃成烟灰。

  接下来,便是瞬间的蔽气。片刻,一丝丝的烟絮便由鼻尖逸出,缭绕在他的脸上,他似乎还醉着。突然,他张了口,一股浓浓的白色烟雾飘着出来,看着散去,却又顺着鼻孔吸进去,真是二返长安。最终全部的烟自口鼻中嘘出来,哈的一声,那声很响很长的。感觉真是香极了,比喝茶吃饭还香。

  不知为何我竟喜欢他来,喜欢看他吸烟的样子,看他烟香人醉的那种感觉。其实,他每次走后,家里都要开窗许久,不然呛的人受不了。

  我就想,这烟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不然食烟人怎会那般贪得无厌,吃出香喷喷的感觉呢!这感觉在我小小的脑袋里留下极深印象。直到十八岁的我,在那种艰苦环境里,由亲近而变为食者时,才真正理解了,而且一食就是几十年。

  这几十年,我还见过两位贪婪食者,让我难忘。一位是我的师傅,山东大个,性情豪放,干起活来风风火火。那么高的机床,他翻上爬下,从不知累。我当下手,已经哼哧哼哧的了,他却好像在玩。他有一个特点,烟不离口,手头再忙,嘴里必须叼烟,否则他会手忙脚乱。他有一种本事,烟噙在嘴角,手不动,照常说话、干活甚至打哈哈说笑,那支烟就不掉,永远粘在嘴角里上,像生根一样。除非烟雾迷了眼,才不得不用手去捏。

  他吸烟快,一根烟也就五六口,一盒烟不到半天,一天三五包不在话下。他从不乱扔烟头,总收在一个纸盒里,突然断了烟,烟头就成了救命稻草。他一个一个地撕,一根一根的用报纸卷成烟卷,如此节省用烟,他也永远吸不上好烟。那个年代,几分钱的宝成烟就是他的最爱。

  他夜里也不曾断烟,睡前必吸,三根才过瘾。半夜必醒,两根才能继续入睡。清晨睁眼的第一件事,必须吸两根烟才起床,否则一天没精神。可偏偏一个夜里,他明记着有烟,人到半夜清醒,烟盒是空的。一下子就睡不成觉了,满屋子翻遍,越翻越生气。最终他穿了衣服,上街拾烟头去。还好找到五六个,急忙卷了,放在嘴边香香地吸几口,他说那几口烟是最香的。

  这种吸烟人还有一位,是我的同事,办公室相邻。都是烟民,走动便多,常常推开房门,居然看不到他的人,乌烟瘴气不说,我站在门口就像立在烟道上,浓烟滚滚而来,呛得我不停地咳嗽。天哪!你抽了多少烟,成了云雾山中。他就笑,笑的流泪,其实是烟熏出了泪。另一个也是烟鬼,两人投机了一个下午,十多平米的空间就完全被烟雾吞食了。

  就是此刻,他还是不停手上的烟。嘴里叼着半截,手中拿着一根,竖立着在玻璃板上,笃笃笃地顿,顿得一头有了空白,便将嘴上的几乎成为烟头的烟,转着圈儿接上去。看着这支加长了的烟,他很舒服,美美的吸一大口,不放出一丝烟气地、完完全全地咽下去,然后又享受那么几秒钟的蔽气,开始慢慢的呼出。呼出的烟气就少了一半,烟雾是白的。

  不知是为了节约,还是烟瘾太大,他从坐在办公室的第一时间点着第一根烟起,就不在用火柴,所以他的火柴特别节省。别人几天一盒,他一盒能用一月。他常跟人讲,他用啥都省,别人叫他山西九毛九,他就笑,满嘴喷着烟雾地笑。

  这些食烟者的形象,在我的脑海里怎么也忘不掉。想起烟事,就想起他们,而且都活灵活现在我面前。据说,父亲的好同事五十多一点就病故了,死于肺癌,或许是这烟夺取了他的生命。我的那位师傅和同事呢!你们现在怎样了,还是那般肆无忌惮地抽烟么!我想,兴许在抽,或许就戒了。毕竟年事已高还是少抽为好,再想这烟究竟有什么好呢。

  记得平凹先生写过一篇烟文,起头的一段话让我诧异,说:”吃烟是只吃不尽,属艺术的食品和艺术的行为,应该为少数人享用......“。细想,烟属艺术不是没有道理的。且不说烟的成分,对人对物有什么危害,就吸烟的举动与行为,在吸与呼的那个时段里,食烟者除了品尝烟草带给他的那种兴奋,更多的是一种欣赏,望着袅袅青烟在眼前柔软的飘逸,是一定有着艺术的感觉在内的,这也是常人的艺术。我在职场溜达了几十年,见过食烟者无数,能把烟当艺术欣赏的人真有。

  那是一位白领女性,四十岁吧,看着很年轻。人也漂亮,尖翘的鼻子骨楞楞的,很有性感。总是打着淡妆,不经意的让人看着很美。她喜欢坐在咖啡吧的大玻璃窗前,迎着明媚的阳光与人交谈。她很在意夹烟的手式,烟是女式的细支型,就在食指与拇指中三分之二处,夹的很轻、很柔软,小拇指总是那么轻翘着,像舞台上的手语。烟递到唇边时,也是轻轻地含住,不动声色地吸那么一口,烟丝如飘逸的线儿,在鼻尖上散去,有时她还轻轻地撅起嘴唇,烟雾竟成了一个一个的烟圈,阳光下,青烟圈儿袅袅逸去。她的侧影如画,那只夹烟的手纤细如玉,总是有一种艺术的美感在那里诱惑。

  不知她怎么感受自己,是在炫耀!还是自我欣赏、自我陶醉。可旁观者就很青睐,时不时从一侧远远瞅去,仿佛在观赏一件艺术品,被女人与香烟的美丽所吸引。

  其实真正作为艺术的烟事,该是从艺人的吸烟说起。见过画家吸烟,画是远远的放在那里,点燃一支烟,半眯着双眼,斜了脑袋,边吐着烟雾,边思索画稿,然后又是猛吸几口,烟雾还在嘴边飘浮,突然就摔掉半截香烟,几步前去,抓起画笔急忙忙地涂起色彩,脚下扔满了烟头。

  画家的烟就是一种艺术食品,艺术正待升华,思维却踌躇不前,这时的一根烟立即会让迟钝的大脑无比兴奋,艺术思维蜂拥而至,立刻就找到了新的突破。真是艺术来自烟的启示,艺术人称它为艺术食品。那么作家又何曾不是如此,靠艺术食品写书的人就说,有多大的烟气就有多大的文气,此话不假。写作就像游历,让孤独的灵魂在文字间,在世间万物气象中苦苦地游走。绞尽脑汁,费尽心血去寻求震动人心的人间故事。这种功力非常人难以理解,而作家的思维也常常借助烟在升华。

  我与文字有缘,也与烟结下不解之缘,可以说我的文字总是有烟陪伴。常常写倦了,思绪开始迷糊,点上一支香烟,即刻就有茅塞顿开之感。头脑顿时清晰,思绪又活跃起来。也常常写涩了文字,似乎脑量不足,文字迂回不前,急忙抓起烟来,慢慢地吸,静静地想,文字就又活跃起来,一组一组的往出跳。这种感觉让我行文走字时就离不了香烟,一天写出数千文字,不知不觉烟缸里就满了烟头。

  于是在一次茶博会上,我为自己选购了一款青瓷烟缸,肚大口大又青蓝色的光釉晶晶闪闪,好不喜欢。写上文字,望着烟缸,思绪就特别舒畅,并且连写数日,烟缸不满。这种心、眼、手间的感觉就充满了艺术之味。我常常带着这种感觉,走进文学的世界。

  这么说烟带给我的应该是愉悦和创造性的思维,可烟真是个不好的东西,有尼古丁、烟焦油、烟气烟碱、一氧化碳。它对人的危害是极大的,大到能至人以死地。可烟草所创造出的价值却让烟草商从中获取丰厚的东西,这种东西究竟意味着什么!是要付出人类的健康甚至以生命的代价在换取吗?

  想到这些,还真有些怨天尤人了。烟草在这个世界上发达有着两百年的历史,最早就是一种草物,无用无名的,谁也不知它来到这个世上是为了什么!结果人们在点燃它的时候,竟产生出一种香味,于是人们在举行宗教仪式时,由司祭的神职人员吸烟,表达对神灵的虔诚。这便是最早的烟了,是在南美洲的玻利维亚地区。还是航海家哥伦布在发现新大陆的探险中,将烟草带给了欧洲。后来又传播到其它地区,十六世纪中叶,又从菲律宾传入我国。

  烟草最初用于药,治疗牙疼、寄生虫、口臭、破伤风、抗风湿等以驱除体内病疼,随后便成为几乎是全人类的一种爱好。可以说,烟草仅用了两百年便征服了世界,让人们从烟草中学会享受,感受到烟草产生的艺术。

  正当人们陶醉在烟草中,体会着某种快乐时,人们却发现烟草在带来快乐的同时,也带来了危害,就有禁烟的呼声时起时伏,禁烟运动不断发生。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和进步,科学事业的高速发展,人类对烟草的认知越来越明晰。烟草的危害大大的超出人们的想象,通过动物实验,人们看到烟草有害物质致于动物死亡的悲惨情景。

  于是人们开始沉思,开始采取禁烟限烟的措施,大力宣传烟草的危害。然而做为食烟者,尤其是老烟民,有着几十年烟史的上瘾者,戒烟如同登天,难上难啊!有朋友戒过七八年了,突然一段时间想起香烟,吃不香睡不着,熬过了两三日,终于顶不住又恢复了烟民的身份,而且烟量大增。也见朋友让烟,忽儿一位就说:他戒烟了。大家意外,这个老烟鬼怎么会戒起烟呢!有人就问:身体没问题吧?他就笑,说:好着呢,都说吸烟不好,试着戒戒。有多久了!朋友很关心又问。三四天啦!话音刚落,大家哈哈哈的笑起:这算戒烟!事后不久又见了面,他居然第一个给大家橵烟,就再也不提戒烟事。

  做为烟民的我,少说有四十余年的烟史,四十年是个多么漫长的时日,不知道这个漫长会让我吸掉多少根烟,如果把它连成一条线,我在这头,那头又会去了哪里!略微算了一下在十公里之外。这个数字让我晓得人生的距离并不遥远,在这个距离中,我们究竟该怎么把控生命!

  这个问题的思考,烟民们的看法截然不同。都知道烟有危害,有大量的事实证明吸烟人死于肺癌的不少,可就有许多长寿者一辈子都吸烟。这种个体差异让吸烟人疑惑不解,但你的个体会走向哪里?谁又能说得清。于是乎胆小人就早早戒了,大胆的继续妄为,偏偏有些戒烟者,不几年一病乌乎了,传出因戒烟身体不平衡而发了病。这些无法确定的现象,让吸烟人的意志游离不定。

  我常常介乎其中,把粗烟换成了细的,把高焦油量换为低的,也抽过电子烟。就是有一条戒烟的信念怎么都确立不了,也常常为此而烦恼。忽然听到政府计划限烟,把烟的危害缩小到一定范围里,这该是件好事,做为游离不定的人,有些欣慰,是想借助外力控制自己的意志。

  记得去台湾旅游,那里的规定是只要照不着太阳的地方,就不准吸烟,哪怕在树荫下。不知这个规定是否真实,但在台湾确实很少有人在公共场合吸烟。旅游了七八天,我就很少动烟,后些天真就不想了。我倒是盼望我们的城市中,真的实行戒烟令,那样我就不再游离,很可能与烟决别,因为它在影响我的健康同时还在危害他人。

  曾经进过机场候机室,突然想了烟,便去了吸烟室。那是一个全透明的玻璃房,房不大,人都站着,推开房门就立刻嗅到浓浓的呛鼻味。我站在里面,点燃香烟,隔着玻璃看到外面匆匆行人。忽儿就感觉自己与世隔绝了,是被人们囚到了这个玻璃罩里的,眼前的行人都看着我在那里冒烟。眼神就有了多种感觉,有乜斜、厌恶、反感,也有好奇,好奇的是孩子,爬在玻璃墙上直直地盯我。我吸着烟向他慢慢吐去,他就跑了,在给他的妈妈说我,他妈妈拉起他匆匆离去。

  我感觉那位妈妈有了鄙视之心,怕孩子学坏。我立即就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坏人,受人鄙夷的坏老头。这次的感觉怎会那般强烈,似乎自己成了劣等族,那种用烟寻找艺术的崇高感几乎不存在了。这种感觉让我很奇怪,烟民在大众的眼里究竟处于什么位置!我该怎么认识自己与烟草的关系!就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刚刚从美国回来看到我的吸烟,给我也留下一段建议:戒烟吧,别再抽了,坚持就能戒掉。

  我没有答复他,却在认真的思考,是不是我真该戒掉它了!这难以决定的一个不简单的问题,我该向谁讨教呢!我想,还是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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