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五岁那年,我家隔壁那俩大黄牛中的二牛更甜乎人了。这家伙,一胎下俩小牛犊,而且是龙凤胎,都是白色的。把人眼气的,有人看直眼了,眼巴巴地看着,喜欢得直咋舌头。只可惜牛是别人的,不是自己的。我也是眼气人中的一个,丈夫也是。 回到屋里,我就开始气呼呼地和丈夫叨咕,如何如何这些年让买不买。“看人家下牛犊子就毛丫子,就红眼,早想啥了?今天买明天买的,一混一年的,攒下啥了?混吃等死呢!养点儿猪,不是今天有病就是明天死的,可下不死,没灾了,该挨赔了。”丈夫说:“不都差钱没买上吗。”我说:“别没理辩三分了,你压根儿就没成心买!人家要一千,你给五百,傻子会卖你,等天上掉馅饼吧!”“这回一定给你买一个,别叨咕了。”我越说越气:“照好人差半个月节气!” 我们这小两口在屋里吵着嘴,隔壁老太太还嫌不够热闹,把俩大宽红布条子系在自家大门上了。每年一下牛犊子,老太太都会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红布系在大门上,说:“这牛是大牲畜,下个牛犊子是大事儿。”也真是大事儿,一个牛犊生下来五六个月,不吃草、不吃料就能卖一炮钱。用老头儿的话说:“真揭嘎嘎儿。”用老太太的话说:“真能解决大事儿,娶媳妇,盖房子,孩子念大学,扛硬。”也是啊,农村啥玩意儿才能出一炮钱呀!我特别爱看老头儿卖完牛犊查钱那样,招笑,谁看到谁都会笑的:先把俩手往两边胯骨上前后蹭几下,然后拿到前面相互打扫两下,弄出拍巴掌似的响。然后接过钱,往右手二拇指和中指上吐几口唾沫,“突、突、突”的吐出响儿,再和大拇指捻巴几下。用左手二拇指压着钱的中间,和大拇指一夹,从这头查一遍,再倒过来,查一遍,过瘾吧!然后,把钱交到老太太手。老太太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笑了。“妈呀,我管呀?”边说边拿出一个老八辈子的手绢,打开,和一些小票包在一起了。老头儿笑着看着说:“你不管谁管?我可不经管这破玩意儿。”你听听这口气,还“破玩意儿”便有人逗笑道:“小心别把你家牛吹跑了,破玩意儿有多少?不愿要给我。”“我就管牛。”围观的人都哈哈大笑。老头儿养牛是一流的. 那时牛还贱,记得那俩牛犊卖了六千元。要现在,把握得两万元。老头查钱时,说不还的吐多少口唾沫在手指上。 我们这儿一人三亩地,指小亩说话。那时我家三口人,九亩地,一等地和三等地搭配分的,好赖年头一平均,一亩地也就一千五六百斤苞米,九亩地才一万三四千斤。除了种子、化肥、翻地,压地、种地(那时还是人铲,人工不打钱),也剩不多少。那时村上上缴多、义务工多,也没有粮食直补。牛行和现在比是贱,但那时苞米、饲料的什么都贱,我们家给别人带卖过县城生产的猪料,名字我还记得,叫“挑战871”,才一百零几元,现在是翻番带拐弯儿,得二百七八十元了。这一头牛、两头牛多好管理呀!我们这儿苞米杆子有的是,秋天,不养牛的地多的人家,会上赶子问你要不要,也就是比别人多捆几天、多拉几天,就可以敞开了喂。怕饲料不够,秋收完了还可以散放,一直到种地。种完地,等青黄不接时,牛可到好时候了,条田沟子,水泡子,河边,滩上,到出是疯长的草和蒿,那时,荒废的地方有的是。牛狼乎,几乎啥草啥蒿都吃,不像猪,口口不咬空,没有苞米面子难活,牛没有苞米面子一样长膘。邻居老头儿、老太太常和我说:“牛一吃青草就不用给苞米面的,多瘦的牛,一吃上青草,几天就来膘。有的牛,被牛犊子吃奶咂是骨头棱子挺高,眼睛赤目糊挺长,可牛犊一掐奶,放半个月,就又滚瓜溜圆。”我们这儿养牛人都会说一句口头语:顺着河沿走,要啥啥都有。似乎是句玩笑,但也是实在话。有河就有水、草、蒿,就是牛的天堂,幸福啊!农民的摇钱树,希望啊! 这回我是真急眼了。丈夫是个慢性格人,以前每次张罗买牛都是靠他,可张罗张罗就没动静了,买着买着就买没影了。我这个气呀!我就东打听、西打听的,逮谁告诉谁:“碰上有卖应当牛的告诉我一声……” 隔壁那两牛犊子卖出之前,平常有事没事的,我常好趴在墙头上看。哑巴牲畜也尖,专挑院心、窗台底下、门口有太阳的地方趴着,两前腿跪在身子底下。有时歪着头睡觉,一个靠在另一个身上;有时直着脖儿,你蹭它几下、它蹭你几下;有时一边齐趴着,直着脖儿嘎巴着嘴,睁着大大的眼睛、忽闪着长长的睫毛;有时又紧挨着躺着睡觉,肚子鼓起大包;有时又一动不动了,吓人一跳。这生灵真干净,干净得让人想起世间所有的白来。看它俩寸步不离的样,真像世间两个青梅竹马的孩子。 听到信儿时已是下午。这回丈夫来积极性了,说去晚了怕别人知道,买走了,便借了别人的老红色幸福牌大摩托。那时牛已是快货,牛行看涨不看掉,买牛的多,卖牛的少。尤其听说这牛会干活儿,口小,还带个小牛犊,太可心了。 记得那天是六一儿童节,我给女儿像模像样地带上一条特意买的红领巾,非要抱着她去,我怕丈夫到那儿又二心不定的。过去遇到过好牛,人家要多少他都嫌贵,说抻几天再去买,结果连根牛毛我都没看到,他前脚走,后脚别人就牵走了。连续掉价时,你抻几天倒有可能捡点儿便宜,这涨价时期,你不要,有的是人要。 那屯子离我们屯有二十多里地,路还好走,都是沙石路,就是到人家跟前是一点儿土路。我们一家三口人骑着摩托,风风光光地东打听、西打听。看到牛时,我一下就乐了,一眼就相中了。小牛犊看样比我们隔壁的大不少,也是白白的,正在院里四处撒欢尥蹶子呢,吓得几个鸭子和鹅躲在一角乱叫,大牛也“哞、哞、哞”地叫着。大牛是草白色,大宽嘴巴,四条腿也粗也立整,四四方方的骨架,是新品种牛,一等牛。 老头儿、老太太就一口价,说也不要幌子。丈夫不干,拼命说着牛的不是,鸡蛋里挑着骨头。老头儿说:要不是老伴有病了,是舍不得卖的,孩子们也不让养了。“别人都不知道卖,也没搭咕牛贩子,看你俩是正而八经的想养,我才肯卖你的。不是正经八百的过日子人人,给多少钱我还不一定卖呢。”我说:“您说多少钱就多少钱吧。”丈夫睥睨了我一眼,我装没看见。我和丈夫说:“先把定钱交了,明天你骑自行车来,(把牛)拴在车子后尾巴上牵回家得了。”老头去饮牛时,丈夫偷偷和我说:“现在就得牵家去。不然让别人撬去,或者明天反逛子,交了定钱也白费。”我觉得丈夫说的在理,反逛子到不至于,看这老两口也不是那样人,可就怕人家侄男外女的听到信儿,或近亲、朋友、屯里帮助过老头儿老太太的人硬牵,多加百八的,倒有可能,这也是常事,在情理当中。只有牵到家里才是自己的。可我不会骑摩托,也没牵过牛。老头儿说:“这牛可老实了,你算买了头好牛。你不用硬牵,看住小牛不瞎跑,大牛就会听话,捋顺调样地跟着走。”我又相状相状那大牛,还行,是个大秃头。不像我们家隔壁那俩大牛,都带俩大朝天犄角,我真照着就打怵,看那犄角便会想起《杨家将》里“杨六郎才大摆牤牛阵”那牛,隔壁那俩大牛一定和那牛差不多,劐人一定一包一个上西天。但隔壁那牛也听话,犁园子时,喊“吁”它就站住,喊“驾”它就走;套车时,喊它“稍”它就后退进车辕里去了,把缰绳踩到了,喊“抬”它就把蹄子抬起来,可能和训练有关吧?
顺着河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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