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时节,宅家捧读梁实秋先生的《雅舍忆旧》,书中“旧事”生动活现,宛如邻家日常,“雅舍”二字撩人遐想。梁先生在重庆的故居,我幼年曾随父亲参观过的,只记得走过许多高高低低的路,驻足于几间小小的房子,当时觉得甚是枯燥,如今将“旧事”填充起来,仿佛看到先生伏案执笔的身影,恨不能立时再去一趟了。
一间简陋的屋子,若栖居过有趣的灵魂,沉积过丰富的思想,那便不再是陋室。每个人的心田里,都有一间自己的“雅舍”,供精神安歇,在最寂静的时刻将心灵捂暖。
爱读书的人家,书房是顶重要的一间屋子,没有它,读书人便惶惶若无家。而读书人,又往往有一些怪脾气。我中学时代,班里的团支书祖上书香世家,他的爷爷是个学识渊博的老中医,医术和书法都是县城出名的,德高望重,却有个名字古怪的书房——粪斋,而老人家更是自号“粪翁”。乍听之下,无不哄然而笑,然老先生自有他的道理:“人本就一无所有地来,最后化为粪土;人生在世,就是要看轻外财利禄,视不义之财为粪土,视蝇营狗苟为粪土……我粪斋自一片洁白磊落,称呼再难听些也是无妨。”老先生确实如此,行医一生,救人无数,常深夜顶风冒雨出诊,却从不多收一分钱。这样的品格,堪比“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又何惧淤泥呢?
普通人家的“雅舍”,未见得都是书房,可以是客厅、餐厅乃至耳房,温馨是顶重要的。在梁实秋的幼年记忆里,最喜欢的一间屋子,莫过于他家的西厢房。那时候住在北京,炕上有矮桌,桌上一盏油灯。他同哥姐四人,常围桌盘坐,练字或朗读,父母则在旁边陪伴督促,母亲要求严格,却从未有过体罚。梁实秋说,“这西厢房就是我的窝,夙兴夜寐,没有一个地方比这个窝更为舒适”。一个懂得尊重、互爱的家庭,所在之处,哪怕简陋一些,也不失文明雅致。
我的初中恩师魏先生,曾一家六口人蜗居于三间小平房,却依然院中种满花草,卧室更是兼了书房。魏先生爱生如子,总是招呼一些爱读书的孩子去家里阅读。斗室被书籍挤得满满当当,再塞几个小鬼头,真是水泄不通,然这是先生最喜爱的一隅。
我小时候家贫,爱读书的哥哥没有书房书柜,他自己在窗下用旧门板支了个书架,将借来的、淘来的《水浒传》《红与黑》等中外书籍仔细码放上去,又自己动手挂起了帘子,贴上“闲人免进”几个大字,常常钻进去一读就是一天。对哥哥来说,那一方小小的空间,大概是他清寂的少年时代的一间“雅舍”吧。
无论天涯海角,心有一间“雅舍”,总也不觉孤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