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衣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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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给祖母画像,我一定会给她那不苟言笑的外表再按上一件蓝思林满襟大褂,像蜈蚣的排脚,布盘扣从颈部一路斜到腋下,唰唰唰勇往直前,爬在我童年最丰腴的记忆里。

祖母有个很安静的名字“贵珍”,这个名字倒是与满襟大褂搭配,有古意,像画上的人。像这样“出门的”衣裳,祖母只有一件,非得等到重要场合才上身,一回来,对着光拍拍灰,折好,收在柜子的最下层。

对于这样只有出门才穿的衣裳,祖母似乎不满足于一件,她心里似乎希望有两件不同颜色的,可以调换。于是,她托人买来颜料,今年染成黑色,明年又染回来,并且乐此不疲。

可以拥有不同颜色的衣裳,这个愿望,祖母直到去世后才能实现。

我初记事时,跟随祖母出过几次门,她穿的就是这件蓝思林:一次是到旗杆屋织夏布帐子,一次是姑姑出嫁时。说起姑姑出嫁,也是与衣服有关。

我这个姑姑说话不怎么利索,家里人都叫她“好人小姑”,十七八岁了,还没人上门来说婆家。她只有一条没破的裤子,如果换洗,就只能在床上躺一天等衣服干。一次,因为穿了屁股后面破了个洞的裤子出工,被人笑话。祖母气不过,托人给她说了本家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光棍。

姑姑出嫁不到两年,喝农药自尽了。我至今还认为,要是姑姑有衣裳穿,兴许就不会嫁给那个老光棍,兴许就不会那么早死掉。

到我母亲当家时,情况好转多了,虽然母亲依然俭省得很,但年前会把耕南爷(村里唯一的裁缝)请来,给全家人做新衣裳。父亲提前把大门卸下来,将每个人的布料齐整整地摆在上面。耕南爷倒是不着急,坐下来,捧着茶碗,吹着茶泡慢慢喝,看着徒弟给我们量尺寸,用滑石笔在布料上一笔一笔记下来。总要喝到三遍茶,他才慢腾腾站起来,腮帮鼓起,将一口茶喷在摊开的布料上,将折痕轧平,方才咔嚓咔嚓剪起来,将剪成一块一块的布扔给徒弟。徒弟坐在凳子上,缝纫机发出咔哒咔哒欢快的音响。如若下点微雨微雪的天气更好,我在这样的天气里,看着家里的亲人,听着这样的声音,一切都着上了雨色,觉得像是老电影一样。

我喜欢雨天,大概也是与这样的记忆有关。一下雨,小奶和母亲在我家的堂屋前,就着天光缝补破衣裳。面前摆着笸箩,规整的布片一块一块地剪好对齐。我时不时被她们唤去穿针,偶尔听得一两句成人世界的秘密,待我追问,小奶将针在头皮上擦两下,对着母亲挤眼睛,怪笑。我只觉得贫瘠的日子,经她们这样一针一针补起来,像瓦沟里的雨水一样变得绵密细长。

母亲很长时间想要一件青裤子。她和姨娘们回娘家,在路边摊子上看中了一种青哔叽布料,商量着一人扯几尺做条裤子。“出门能穿的衣服,总得有件把”,回头望了又望,到底舍不得钱,没有扯。回家过了好久,我听她和小奶补衣裳时还在念叨。这样的雨天,走向衰老的女人,心中挂记一件想而不得的区区几尺布料,俗世的人情,至今还在温暖着她的后人。

上个世纪90年代初,我参加工作时,正是高领衫和喇叭裤时兴,港台风熏得满大街都是烫着卷发、穿着喇叭裤、抱着吉他的年轻人。我结婚时,专程搭车到安庆大商场买结婚礼服。我买了一件大红收腰羊绒衫,配大摆格子呢裙;丈夫看中的,是一套藏青色西服。有了小孩后,家里衣服越积越多。自从学会网购,衣服更是多到泛滥。这些年,一直处于边买边扔,边扔边买的状态。夜深人静,听着窗外的雨,我常常反思自己,对于这样大手大脚花钱买衣服的奢侈,心里很觉得可以按上“暴殄天物”的罪行。想起从前那一代人的节制,我很为自己不齿。

但毕竟时代不同,该买还得买,只要喜欢的,甭管过年不过年,倘若看上了,还是会把“宝贝”请进衣柜,日子继续在自责中像水一样流。这样的矛盾,我在《衣服与女人》中写道:“人生是这样的无着和寒凉,为何不及时寻欢呢?穿上好衣服,春光里的花,鸟语,街上的热闹,仿佛也有了自己的一份。”

我将继续在这样的矛盾中把日子过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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