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进一处小院,结缘一片菜地,时节在流转,生命有轮回,我得以重新体验感悟传统文化中的学术精神。
第一次种香莴笋,春天温暖,雨水充沛,土地肥沃,小苗茁壮成长,转眼之间就窜到近一米高。赶紧砍倒了,准备凉拌着吃呢,发现尴尬啦——怎么这莴笋长得像竹笋,大拇指粗,细长细长的窈窕身材,只长个子不长肉,让人无法食用呀。我怀疑是否遭遇转基因了,拍下照片,上传互联网请教有关农业专家。多种因素排除后,正确的结论是我种植莴笋的时节错了。江南地区莴笋需要春节前移栽,活棵之后,经过冬季寒冷时段,让它蹲窝坐棵,横向发展,然后春季来临,拔节生长,香莴笋才会长出丰满细嫩的肉质。由此,我领略到,在纯粹自然环境下,时节对于农业生产有多么重要。
稍后,我又遭遇一次种植花菜的难堪。原来我们食用的花菜,就是番芥蓝的花蕾,属于十字花科植物,自然生长环境下为两年生草本,花球形成要经过低温春化阶段,其叶丛生长与抽薹开花适宜温度在20-25℃,超过25℃就难以形成花球。我在清明时节种植的花菜,蓬蓬勃勃,日新月异地疯狂生长着,眼看着抽薹了,眼看着结蕾了,又眼看着分枝了出叉了,节节攀高,你追我赶,根本没有花蕾内敛收紧的时候,也就根本没有形成花菜的样子,而是马不停蹄,不加稍息,猛然间就长成半人高的一地菜丛,有如绽放的烟火,呼啸的礼花。我站在菜地边,四顾茫然,束手无策。
生活在现代化的城市边缘,种不好莴笋,长不成花菜,生活并无大碍,我可以就近到菜市场或超市里去购买。遥想千百年前农耕社会,自给自足自然经济,耽误农时,注定会导致一季减产歉收或绝收饥饿,甚至带来一个时代和社会的反叛。所以,先秦诸子中时常可以听到“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的谆谆教导。
时节,中国农历二十四节气,其实是立足于北半球中国中原大地,观察测量计算出地球自转,以及地球与太阳、月亮和银河系星象公转运行规律,总结概括出的一套时间概念体系。这是中华农耕文明赖以生存发展的一个坐标系统。与游牧文明、航海文明的流浪性格不同,农耕文明重土难迁,有着深厚的家园意识、家国情怀。中华文化是从土地里慢慢生长出来的,沐浴着阴阳五行的阳光雨露,遵循着天人合一的运行规则,其最高生活境界是唐诗宋词,其最高生命境界是寿终正寝。从某种意义上说,没有时节就没有农业,没有农历节气就没有农耕文明。
比不违农时、恪守农时更重要的,是制定农时、颁布农时节令。
在科学技术不发达的远古社会,观察天象运行规律几乎是一件常人不可想象的科研任务。白天用日晷记录太阳运行轨迹,夜晚需要观察天空星象,平时还要时时刻刻注意旁证四时物候变化。无论是计算阳光日脚,还是夜晚观察星象,都不可能在繁华的街市去完成,必须选择人迹罕至的偏远之地。尤其是观察星空,那是田野作业加夜班,寒来暑往,通宵达旦,最需要专心致志,心无旁骛的敬业态度、专业精神。人有多纯,心有多静,神有多专,灵有多显。这个课题组所选择的观察地点,所谓隅夷旸谷、南交、昧谷、朔方幽都,估计很多就是一口枯井。只有坐井的意志,才能观天的奥秘。
两年前,我到贵州省布依族苗族自治州平塘县克度镇大窝凼的喀斯特洼坑中的天眼FAST作国情调研。南仁东已去世,我问其同道者,为什么要选择如此偏远荒僻的地方,周围二十公里不允许有工业生产,前后二十年时间默默无闻奉献之。他们静静地告诉我,观天就要坐枯井。我愣了半天才醒过神来。遥想北方的枯井,半深不深,井口颇大,人坐进去,可以冥想,可以观天,避免世俗干扰,平心静气只做一件事,做好一件事。
坐井观天的常态语义是贬义词,形容井底之蛙,目光短浅。这可能缘起于喜欢正话反说的杠精庄周之幽默。他熟悉楚国南方的水井,《庄子·秋水》篇寓言井底之蛙与东海之鳖谈人生快乐,引出海水大乐与井水小乐的概念。后来,韩愈在其《原道》中拾庄子之牙慧,称“坐井而观天,曰天小者,非天小也”,完全在否定意义上使用这一概念。再后来,沿袭成风,坐井观天就衍变为一个贬义成语被使用着。特别是近代以来中国落后挨打,住在世界还要走向世界,时时刻刻诫勉自己,不能自以为是,不能故步自封,要开阔视野,努力追赶西方世界。一个纵身奔跑着的时代社会,哪里顾得上水井与枯井之辨别,更遑论枯坐与冥想啦。
井水河水,水水相通,与海相连。比海辽阔的是天空,比天空辽阔的是人的心胸。一个人,一个时代社会,其文明教养的程度,往往就在于其心理的定力,心灵的慧力。当经济社会发展由体量增加转入质量提升阶段,无论是中国创造、中国制造、中国建造,都迫切需要精益求精,凝心聚力,定点突破。这不是简单的技术问题,而是技术背后的文化问题,人文精神问题。我们有必要重新领会并激活坐井观天的专业精神,科学精神,大国工匠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