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我们又要沿着唯一的土路回家。还是炎热的季节,车轮碾起沙尘漫漫,整条路上只有我们在奔突,什么生物都没有碰到,天空中的小鸟,花朵上翻飞的蜜蜂、蝴蝶,草丛里觅食的蚂蚁,路上的行人,什么都没有,除了——太阳,热情炙烤着一切,所到之处,水汽都被抽离,空气也在若有似无地蒸发,就连钢铁的车头,看起来也快被融化掉了,变得歪歪扭扭,软软糯糯。
坐在车里的我们,觉得身上的每一缕线都是多余的,如果可以的话,恨不得全部拔去。正想着的时候,忽然出现了一个女人,杵在路边,穿裹得严严实实,背着什么东西,躬腰驼背的站在大太阳底下,满脸堆笑地望向我们,向我们招着手。
开车的还是东柱。这个孩子,年纪轻轻就迷信得不得了,出于专业司机们各种稀奇古怪,并且能说得头头是道的忌讳,他并没有放慢速度,眼巴巴地,车子从她身边滑过。
这大白天的!能碰到什么嘛。
我侧过头去,在车尾卷起的尘土飞扬之中,望向她,看到她一脸的失落。准备开口,想让我们的司机师傅行个方便,杨老师抢先一步:“东柱,停一下嘛,搭她一截。”
车子缓缓停下,女人的目光迅速就明亮了起来,迫切地小跑着奔向我们,但是因为负重前行,所以跑得非常缓慢而又艰难。我跟之哥赶紧挪开,腾出位置,等她上车。她背着的行李是一只巨大的,被填塞得成桶形的饲料口袋。后备箱里是放不下了,早就挤满了各类器材,总不可能一直背着吧,所以她卸下来以后,只有放在坐位前搁脚的地方,而她的脚只有蜷曲在一旁,看起来非常不舒服。可是她满不在乎。
这样,整个后排,除了我这边稍嫌空荡之外,也被塞满了:三个成年人,一只胖口袋,另外,还有一台又重又贵重的摄影机。我跟之哥,想到还有几十公里的路程,又试着腾腾挪挪了半天,虽然这并没有用。
女人看到我们在车内如此这般折腾,歉意地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好不容易,我俩终于安生了下来,陌生的搭车客也跟着缓缓地舒了口气。
车内音乐轻快,我们也告别了沙土路面,车子飞奔起来。
后来,我跟她聊天以后,猜想这是这个女人一生中,难得如此惬意的一个下午吧。
也怪我,每次跟陌生人聊天,就跟警察审问犯人似的。一上来以谈话对象为中心,辐射到所有的家里人,问别人要去哪,去干嘛,家里有几口人,都在做什么。越往后聊,家里有几头猪,几亩地,还有财产分割啊之类的问题都问得一清二楚了,往往这些搞清楚了之后,就没有什么可聊的了,只是每次都会忘记问别人的名字。还好,女人都是喜欢倾诉的,并且她也并不嫌弃,她以她宽广大的善意接受了一份过度的陌生的好奇。
据我了解,她原来只是准备搭一截顺风车,去往姑咱镇上,然后在那里搭去康定的班车的。我们的目的地也是康定,她带着这么大的行李,倒来倒去也麻烦,不如就一方带便了,顺着我们的车就去康定了嘛。
我的热情邀请并没有遭到大家的反对,只是可怜了之哥,夹在两个女人中间,家长里短的聊了一路,更可怜的是,他又插不上话。
我侧过头去看这个女人。她有些疲惫,身材那么瘦削,这么热的天,还用深色的防寒服包裹着自己。她的皮肤粗糙,五观在忽暗忽明的光影里,倒显得似棱似现的,头发略微凌乱,有几缕散落在额头上,这反而给朴素的她增添了几分秀丽的颜色。
我问她:“你的家在这儿啊?”
她说:“啊,我嫁到这儿来了嘛,我和爱人现在为了供娃娃,都在康定新城的工地上打工,今天趁工地上放假,又回来一趟,现在地头的活路多,婆婆一个人做,不放心。”
这倒是真的,山上真的全是老人。田间地头劳作的、吆牛赶马放牧的、围着锅台灶边转的,全是一副副老朽的身体。老人家总是舍不得这里,离不开这里。而年轻人呢,又总是嫌弃这里,他们更渴望到山下,投入到有网络、有电视的现代生活里。其实,最纠结的是中间这一辈,承上启下,为了自己的下一辈,被迫接受新的生活。但过去的生活,仍旧在他们的生命之中,留下了重重的痕迹,无法断然割裂。
“那在康定,你们住哪儿?”
“之前,租了一个房子,一个月要好几百块钱,还要交水电费。现在干的这个工地上有工棚,我们就住工棚”。
我脑海里隐隐泛起这个女人在工地上干得没日没夜,回去以后只能睡杂乱不堪、男女混杂的连天铺,蓬头垢面地拥挤在工棚内……这样一个个女人,内心得要多强大。
她又接着说:“我顺便带了点菜上去,康定的菜太贵了,肉也贵,吃不起,我带了点腊肉,我们自家养的猪嘛,膘肥肉厚,又香……”她高兴地碰碰身体前的口袋。
我陷入沉默,不想再叽叽喳喳地问这问那,在我的沉默之中,她安然地睡去。我突然觉得自己是一个如此残忍的人,我用我的自以为是的小聪明,一点点剖开了别人的生活,即便她是如此柔和的、坦荡荡的,最终,被割伤的却是我……
下车之后,作为感谢,她送了一块腊肉给我。这之后的生活,将在我们各自的生命里继续展开。一再地想起她,提醒自己不要再无所适从,也不要再那么孤独和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