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己之见,谈谈好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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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植根于语言的历史中。一首诗的“好”也是超越语言的,用汉语、英语或者瑞典语都可以写出好诗,一位韩国诗人曾告诉过我,在他看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是最高之诗;一首诗的“好”也是超越历史的,人们判断什么是诗的标准在“好”上从来没有进步过,也许语言形式不同,好还是那个好。直到今天,我们依然觉得《诗经》是好诗、李白是好诗,杜甫是好诗、苏轼是好诗、迪金森是好诗,萨福、毕肖普、RS托马斯……是好诗。  如果一首诗没有通过新的语言形式再次抵达好,止于至善。无论发表,获奖、走红、被翻译、被评论……都是无效的。这不是诗歌事业,仅仅是较低级的世俗生活的成功,世俗生活不需要面具,它在世俗上是光明正大的,而通过诗获取世俗的成功总是猥琐、不自信、必须不断辩解。  一首诗的好并不虚无。阅读经验是一个照妖镜。好诗不朽,只是每个时代说法不一样,好诗是进入时间的诗,进入过去,也进入将来。好诗为逝者而写,诗向死而生。  每一个民族、每一个时代都用它自己的语言、自己的方式把这个永恒的“好”说出来,或者解释,或者暗示。解释者自信自己有神的本事,暗示是一种宗教态度。“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杜甫要使之哭泣的是风雨、鬼神,是具有超越性力量的东西。这是一种宗教态度。  每个时代、每个民族都在通过某种语言一再重申着所谓“世界之最高意义”。生命为何值得今天这些活在世上的人们再次活过?宗教、哲学、艺术、诗讲的都是这回事。某些宗教讲来世、彼岸,但这个彼岸、来世却必须通过现世的好才能抵达。  所谓终极价值,汉语讲得最清楚,就是只能在文明中觉悟,文明就是用语言照亮。希腊讲智慧,基督教讲神明,还是隔了一层,智慧、文明都是说法,不如汉语讲文明,诗教,一语中的。  生命之意义,汉语早就明了只能通过文明,而无法通过概念、逻辑来分析、定位。“道可道,非常道。”文明就是非常道。文就是诗。将文理解为工具还是存在,这导致文明的殊途。  生命之意义,存在之价值、此在之必要,只有通过语言的场才能阐释、感悟。观念化、概念化的解释无法抵达,这也是一个经验,所以爱智的民族也崇拜诗歌,而且越来越迷信诗歌。  在中国,诗就是教堂。文明,文就是教堂。教堂,人人都可以进去,人人都可以阐释。兴观群怨,多识,就是教法。但与教堂不同,文是先验的,敞开的,不是既定的观念,每个人都可阐释,师法造化,自我说法。诗近于宗教。但宗教只有一部经典。诗却是一种自由,天然的民主,每个人都有可能通过语言师法造物主,创造诗经。决定你是否是诗人的不是君权神授,是语言。这是诗的世俗性,也是它容易被打着各种旗号复习陈词滥调的原因。  诗人的师法造化是否被“引出万物者”(神)接纳,神是否认同,不是诗人可以决定,而是诗可群。群就是团结,团结有范围,有层次、有淘汰、选择,不群的诗就要被孤立,淘汰。群也是有层次的,精英是一种群。大众是一种群。团结精英的诗与团结大众的诗只是团结的范围、力道不同。比如奥古斯丁对经典的阐释,团结的是精英僧侣。而路德则广泛得多,路德的阐释团结了那些不识字的人。他们都是好的。  好并非僵硬的道德判断。好,是在易经所谓的“生生之谓易”上。正像好这个字在汉字里面的原始结构,为女子两字组成,女子,就是能够生育。好就是知白守黑,有无相生,好是能够使生命活泼泼的、地久天长那种东西。好不是观念,好可以在经验中感觉到,被记忆储存。  一首好诗,就是那种生生着的诗。这几行已经摆在那里,但并不是一首诗的结束,而是一首诗的开始,生生的开始。生生,因此诗才需要阐释。不能召唤阐释的诗不是好诗。阐释不是为一首诗暗藏的观念的定位。而是为这些语词的有无相生的丰富假设可能性。它可能说的是这个,也可能说的是那个。在这种对可能性的盲人摸象式的阐释中,一首诗敞开着它的场。就像海德格尔对荷尔德林的阐释,这些阐释都是失败的,只是另一次阐释奠基而已,因为原在者(那首诗)具有不可阐释的定力、魅力、召唤性、诱惑性。  诗的魅力导致阐释的焦虑,无解。  所以,隐喻是一种简单的诗。一旦我们明白A所暗示的B, 这首诗就结束了。这种阐释是做字谜游戏。某些诗貌似深刻,其实只是我们暂时不知道谜底而已。  修辞的隐喻和诗原始的、宿命性的隐喻是两种隐喻。我反对的是前者。  语言本身就是象征性的。面具并不是人,是人在用面具写作。古代诗人知道面具已经是阐释的开始,第一次指鹿为马。面具后面是一摞面目模糊的面具,这就是今天世界诗歌的隐喻游戏,被阐释为深刻。而原始的隐喻是肤浅的,直接贴在巫师们面部,我们很容易回到他们的真面目。就像法国跳蚤市场里的非洲面具摊,那些现代面具模拟了非洲风俗,却完全不顾这些面具戴在那一张脸上,其实它们已经没有面部的具体尺寸。而每个面具在最初都是根据具体的脸被创造出来的。纹身,不是抽象的,而是在一个一个具体的身子上刻画。  若问一首诗的“好”究竟是什么,我只能读诗给你听。无法像谈论一部电影或现实主义小说那样去谈论一首诗,诗是不能转述的,不能说有一首诗,它讲了什么什么。一首诗就是一个语词的场,像寺院、教堂那样的场,每一个词、每一个音都在生成着。好诗必须由读者自己进入,置身于诗人所创造的语词音乐现场,才能感受到那种“好”。“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在时间中积累起来的阅读经验会告诉你,什么是好诗。如果世界上只有一首分行排列的东西,那就无所谓好坏了。就像行为艺术一样,每一件都是独一无二的,说不出好坏。诗必须比较,放在书架上,放在经验里,我们才能说出什么是好诗。是的,你不看书,但你不能没有语言,对吧?你知道什么是指桑骂槐,指鹿为马。诗就是指鹿为马。“觉悟”到什么是诗,必须在场,语言之场,这与文学教授的关于诗是什么抽象概念,ABC不一样。  “它打动了我”,常常成为人们喜欢甚至感谢一首诗的理由。我承认打动的重要性,但打动却不是我所说的那种“好”。是被诗打动,还是被语言的小花招打动,被一些意思、观念、结论、某种**、媚俗、哗众取宠、奇谈怪论、段子、噱头……所打动?这种打动能否穿越时间,一直打动?当种种呓语随时代变化而烟消云散的时候,我们依然为屈原李白们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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