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信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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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外婆是非常有眼色的。她每天都坐在院子门口等我回家,看到我手上拎着排骨,就赶紧很勤快地帮忙洗姜;看到我拎了冻鸡爪子,就早早地把白糖罐子捧到厨房为红烧做准备;要是看到我拎着一条鱼,则悄悄地打开后门出去——到隔壁菜园子里偷芹菜。

  每次偷了芹菜回来,她老人家总是做出一副受惊不小的模样,捂着胸口,直吐舌头:“哎呀观音菩萨啊,吓死老子了,老子害怕得很……”哼,我看她才不害怕呢。

  做鱼放芹菜是我们家的传统。其实每次放的芹菜也不多,一两根就足够。问题是我们经常吃鱼,所以,一个夏天过去,隔壁菜园子冲我们家后面这一面的靠近篱笆的地方,芹菜稀稀拉拉,寂寥凄凉。

  我们如此频繁地偷菜,邻居怎么可能不知道?但人家从来不说什么——总不可能为了几根芹菜,把这个96岁的老寿星逮住打一顿。

  我外婆呢,一看到隔壁家的狗就弯腰摸一摸,看到隔壁的小孩子也夸一夸,整天有事没事笑嘻嘻的,比从来没偷过芹菜的人还要坦坦荡荡、心平气和。

  我说:“你天天给观音菩萨烧香,偷了东西不怕菩萨怪怨?”

  她说:“老子才不信那些呢!”

  我说:“你不信还烧什么香呢?”

  她想了想:“烧香是烧香,扯芹菜是扯芹菜。给你讲你也不懂,你个‘结肚子’!”

  “结肚子”是四川话,意思就是“扯不清楚的人”“没谱的人”。

  好嘛,我从来不偷人家的芹菜,反而还没她老人家占的理多。

  (二)

  外婆信佛快一辈子了。还在老家的时候,她就是当地佛教协会的会员。因为协会里她老人家的年龄最大(当时就已经八十多岁了),每当协会有活动,一大群老头儿老太太们挎着黄布香包排成队走过大街小巷时,走在队伍最前面的一定是她。协会还时不时举行一些捐资助学活动,有一次还向我所在的中学捐了钱。当时在我们全校师生的注目之下,外婆举着“功德无量”的牌子跟在寺庙的大师父身后,严肃而得意。

  他们那个协会还真不赖,经常组织一些朝拜会。参加朝拜会就像参加旅行团一样,还有带队的、解说的,食宿统一安排,方便极了。外婆曾跟着去过峨眉山等许多佛教圣地。每次活动,这些老头儿老太太们都会带一些活鱼活虾上路,预备着用来放生。

  有一次,外婆把一尾红鲤鱼放在天井阳沟边的水缸里。可那鱼总是在水面上跳来跳去的,后来居然跃出来掉进了阴沟,扑扑腾腾地乱挣扎。眼看就到了阴沟入口处,外婆连忙大喊大叫,招呼我们去捉鱼。我们顾不得阴沟里秋苔湿滑,一起跳下去,扑来扑去,搞得个个满脸污泥,费了好大劲儿,才把那条狡猾的鱼重新扔回水缸盖上木盖。

  我们问:“这鱼什么时候吃?”

  外婆说:“吃?哪颗牙想吃?这是拿去放生的,积德的!”

  啊,放生?

  我们互相看了一眼彼此浑身臭泥的狼狈样,气急败坏:“既然是放生的,刚才为什么不直接放了?害我们瞎折腾半天……”

  外婆说:“不行,这会儿放,就没人看到了。”

  “放生就是为了让人看到自己放生了?”

  “是啊!”

  无言以对。

  他们那伙老头儿老太太集体放生的场面十分壮观:一人拎一个小桶,在护城河边站成一排,唱过名后,一起把小桶里的活物连水一同倾倒进护城河里,然后一起念佛。鱼虾在陌生的水流中扑通扑通地活蹦乱跳,所有人为自己的善行深深地感动,目送它们自由自在地消失在水深处。

  我妈说:“要是我,就在下游拿个网兜守着,上面一放生,我通通捞起来,然后再便宜卖给那些放生的。”

  阿弥陀佛,菩萨啊,原谅她吧!

  (三)

  外婆长年供着观世音菩萨,每天早晚各一炷香。看起来很虔诚,但若没出什么事倒罢了,一旦出了事……

  有一次,我妈的身份证找不到了,又急着用,全家人一起翻箱倒柜地猛找。因为身份证通常是放在供放观音菩萨的那个写字台的抽屉里的,所以找到后来,我外婆大急,索性骂起菩萨了:“老子一天早也供你,晚也供你,哪一点亏了你?结果连老子这么点东西都看不住,老子供你还有什么用?”看,她把菩萨当成看家狗了。

  后来找着了,于是她又嬉皮笑脸给菩萨烧香赔罪:“哎呀,菩萨保佑我总算找到了,菩萨莫生气哦!”我若是菩萨,就根本没法生她的气。

  唉,我觉得我外婆真是最最伟大最最质朴的劳动人民。

  外婆给菩萨烧香,烧得最勤的时候是县城一年一度的百万元彩票摸奖活动(那时还没有每周开奖的福彩、体彩)如火如荼地进行的时候。

  那时外婆烧香之时,会一个劲儿地喃喃自语:“保佑我们摸到汽车……保佑我们摸到电视……保佑我们摸到洗衣机……”

  那一年,我们全家就外婆手气最好,一连摸到了三条毛巾和一把铅笔。

  (四)

  在我们老家,逢初一十五或哪位菩萨过生日,或什么特定的佛教庆典日子,大庙都会举办庙会,很热闹。

  赶庙会的人各自用只小布袋装一把米带去,分量不定,够自己吃、好意思拿得出手就行。然后统一交到庙里的大伙房,领取一枚号签。再各自去各个殿堂拜菩萨,每个菩萨都要拜到,然后再到主殿听大师父讲经。师父讲完经,又有和尚开始唱经,木鱼铜磬铜钟齐鸣。大殿的香炉里燃着手指粗的一炷长香,等香燃完了,一轮听经的仪式才算结束,所有人磕头起身,揉着酸胀的腿退场。下一拨等待在大殿高高的门槛外的香客紧跟着拥进去,各自占一个蒲团坐下,又有人捧一炷长香端正地供上。就这样,一轮一轮地进行,等吃饭的时间到了,就通通凭号签去伙房领饭。

  吃饭的时候最有趣。别看都是虔诚的信徒,但一涉及吃饭问题,毫不含糊。提醒吃饭的圆筒铁钟一敲响,所有人拎起香袋包包就跑,一个个跟踩了风火轮似的,伙房瞬间就挤得满满当当。尤其是蒸米饭的大木桶边上,更是铜墙铁壁一般,别说挤进去,就算抢着饭了,也不容易从里面挤出来。

  说到抢饭,我外婆最厉害了,每次都能冲到最前面,一马当先,所向披靡。为此,每次她都把听经的场次尽量往前靠,争取不耽误吃饭的时间(罪过罪过)。但偶尔哪一次运气不好给排到后面,吃饭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长香还迟迟没燃完,这时,她就会跪在那里冲门槛外的我使眼色,于是我就爬进去从她身边的香袋里翻号签。那时我还小,偶尔一次两次不守规矩应该无妨嘛。我拿到号签就往伙房跑。在那里,穿青灰色衣帽的俗家弟子已经把几大桶米饭热腾腾地摆出来,准备敲钟了。这样,我总是能帮外婆占个好位置,排在最前面。

  庙会里的东西全是素饭,豆腐粉条青菜之类,但就是好吃,实在太好吃了!每次赶庙会,我都可以连吃三大碗米饭,尽管外婆交给伙房的份子米只有一小把。

  唉,一想起这些遥远的往事,就觉得把外婆带到新疆实在是一件非常残忍的事情,让她离自己熟悉而又喜欢的生活那么遥远!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家乡再也没有亲戚了,她年龄也大了,不可能继续独立生活。

  今天隔壁开始清理菜园,这意味着外婆今年的偷芹菜生涯从此结束。整个夏天,那是她生活中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菩萨啊,再给外婆找点别的事情做吧!不要让她太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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