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省力”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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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平常的夏天,那年我十岁。外婆在厨房里,煮着她认为最经典的夏日开胃菜汤:番茄毛豆酸菜汤。我在一边候着,等饭吃。也许是外婆看我暑假里用脑颇少,给我出了一道题,让我按月份的大小,背全家人的生日, “118、219、316、1011、1130、1228”。背完了,我吹开搭在眉毛上散发着一股碘酒味的刘海儿:“外婆,背光了,能吃玉米了么?”

“你等歇,辰光过过蛮省力的。你看,你妈今年都38岁了,记牢,38岁了。你看我,六十出头了,记牢,外婆61岁了。还有你爸爸……”

我坐在高脚椅上,开始冥想。直到两股热气扑到我的脸面上来。我拿了一根筷子把玉米芯子串起来,一粒一粒,很谨慎地把这些热乎乎的小宇宙放到嘴里。

“外婆,空调太小了,吹不到这里来。”

“出汗有什么不好的?夏天过过蛮省力的。”在外婆看来,什么季节过过都是蛮省力的。

也就是那年冬天的除夕,外公走了。外公的冬衣,叠得小山那样高,外婆要把外公生前穿的衣服,统统烧给外公。对着一堆衣服,外婆说:“阿咪,冬天过过蛮省力的,你在那边不会冷的。”

春天到了,妹妹的扁桃体又发炎了。外婆拿了一个金属小勺子,笃笃地掏着凝在底上的川贝枇杷膏,看着白着眼睛干咳的妹妹:“好了,咳不出来就不要咳了,咳伤了气管就不好了,小毛病好好蛮省力的。”

我要去上大学了,长长的站台,硕大的行李箱,伤感的父母。外婆一定要帮我推那只橙色的大行李箱,“四年过过蛮省力的,你算算,囡囡大学毕业外婆几岁?如果囡囡二十八岁结婚,那时候我又是几岁?”我是外婆永远的“囡囡”。我只记得当时我并没有算妥帖。外婆煞有介事,自言自语嘟囔了一下,好像也没有算出什么结果,“不算了,反正日子过过蛮省力的。”

外婆在上海装心脏起搏器,我打电话给外婆,外婆在电话里说:“你照顾好自己就行,我恢复恢复蛮省力的。”每次和外婆打电话,翻来覆去总是那几句老话:“照顾好自己,日子过过蛮省力的,不要想家,好好读书。”

假期一回家,我和外婆就恢复了正常,用土话聊天。很久没有和外婆一起坐在家里数每一个人的生日和年岁了,两年后,居然就这样简简单单地忘了。偶尔会仰着头艰难回忆,总是不尽如人意。一天,要填入党的个人档案,里面有家庭成员的出生年月,我模模糊糊间隔着填写了几个数字。还是打电话问外婆吧,“外婆,你知道我爸妈还有小姨,还有表妹,还有……他们的出生年月么?”

电话那头,静了很久,静得让我怀疑电话是不是没有通。“忘一忘蛮省力,我给你说噢,你外公是1938年11月30日出生的,我比你外公小7岁。”

面对生命的苦与悲,外婆总是设法让我们看到她最“省力”的一面,而她日渐消瘦的身体,桌子上的那一堆药,告诉我她活得并不“省力”。

一个老人,站在无涯的人流里,对着那些或好或坏的过往平平说上一句:“总是省力的。”或许,她是最不省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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