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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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月亮

那天晚上的月亮是红色的。

我赶着猪群刚走进村西头,抬眼却见一轮红色的圆月亮正从屯子东面的土龙山背后升起来,山下的小村子被笼罩在了一片红色的月光里,好像浸淫在浓浓的血水中。爷爷活着的时候曾对我说过:血月亮主凶,不是预兆天灾,就是昭示人祸。而爷爷当时所说的血月亮,不就是红月亮嘛!原来我并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如今我似乎有点懂了——爷爷死的那天晚上,月亮也是红色的。

爷爷是被爹活活气死的。我们老常家,曾经也是土龙屯的一个大户人家。可是,那份偌大的家业传到我爷爷的手里后,由于天灾人祸,家境已经开始渐渐败落了,家里的六十多垧地陆续卖给了别人。爷爷临死之前,连家里最后的十几垧漫坡地,也卖给了屯里的头号大户周正仁家。

爷爷这次卖地,是为了赎回被胡子绑了票的爹。我爹曾念过几天私塾,也是屯里少有的几个识文断字的人中的一个。经常能看见爹手里拿着一本已经泛黄的线装书,一边在堂厅里踱着步,一边摇头晃脑、抑扬顿挫地诵读:“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爹不但喜欢摇头晃脑地读书,也喜欢“淑女”。一次,他偷偷跑到绥滨镇去逛窑子,没想到在回家的路上被胡子绑了票。胡子让花舌子(联络人)给我家捎信说:到了明天中午交不上赎金,他们就撕票。听了花舌子的话,爷爷气得脸色铁青,下巴上的那撮花白的山羊胡子一翘一翘的,痛骂他那个不争气的儿子:“这个孽障,这个败家子!只当我没养他这么个儿子,他们想撕票就撕票吧!”

别看爷爷骂得狠,恨不能他那个败家子的儿子立刻死掉。可是为了赎回儿子,爷爷还是把家里剩下的最后十几垧地全卖给了周正仁,让花舌子把卖地的钱交给胡子。

卖了地的当天下午,已经风烛残年的爷爷走进了那块已经改换了姓氏的地里,趴在他耕耘了一辈子土地上号啕大哭。

把赎金送过去的第三天,胡子终于把我爹放回来了。可是,爷爷再也没有见到他那个败家子的儿子了——他老人家已经死了。我爹跪在爷爷的棺材前面,悔恨得嚎啕大哭。可是,别管爹怎么悔恨,怎么痛哭流涕,也不可能哭回来我那慈祥的爷爷了。

发送了爷爷,有人对我爹和老叔说,这是老周家和山里的胡子合伙做的扣儿。周正仁早就惦念上了我家那十几垧旱涝保收的漫岗地,找人偷偷和山里的胡子头商量好了,让他们绑了我爹的票。只要胡子绑了票,我家只有把地卖给周正仁,才能换来足够赎人的银元。从那以后,我们家便和老周家结下了深仇大恨。

其实,周正仁并不是坐地户,他家是后来才迁到土龙屯的。听说,他们家原来住在黑龙江省城齐齐哈尔。清朝的时候,周正仁的父亲考中了举人,官至五品,后来不知道犯了什么弥天大罪,这位举人老爷被朝廷砍了脑袋,周正仁带着一家老小连夜赶着马爬犁逃出省城,朝着东北方向连续跑了五天五夜,最后落户在了我们土龙屯。

周家到土龙屯二十多年以后,成了这里的头号大户,他家里不仅拥有上百垧的好地,还开了一家烧锅。只要提起周家大院,方圆百十里之内几乎没人不知道的。

周家大院鹤立鸡群般地坐落在屯子最西头,四周是用黄泥掺上麦秸叉起来的三尺多厚、近两人来高的土墙,墙的四角各有一座青砖砌的炮楼子。周正仁有三个儿子,一个闺女。除了闺女周玉贞以外,他的三个儿子都是屯子里的好炮手。几个兄弟合伙上山打围,很少有空手回来的时候,哪次都要背着几只野鸡或者山兔回来,有时还扛上一只狍子,或者拖着一头野猪回家。

知道周正仁家有钱财,惦念他家的人自然也多,胡子头尤鞑子曾带领着他的那股绺子攻打过周家大院。那天早晨,枪响了足有一顿饭的工夫,最后也没有把周家大院攻打下来,只好扔下了几具尸首撤回了山里。后来又有过几股胡子也攻打过周家大院,同样没有占到任何便宜,只能无奈地退走了。那时我人小力单,不可能斗过周正仁,更不能为被他们活活气死的爷爷报仇雪恨。当时,我一直盼望有哪伙胡子能把周家大院攻打下来,也好为我死去的爷爷报仇雪恨。

看见红月亮的第二天下午,我怀里抱着放猪鞭子,看着猪群在那片收割过的黄豆地里捡食割地落下的豆枝。无意中转头的工夫,看见两个人从官道上下来了。他们跳过路边的壕沟,一直朝着我走过来。两个人当中,一个是黑胖子,头上戴顶四块瓦的新毡帽,穿一件青布棉袍;另一个人很瘦,蜡黄色的脸上方顶着一个狗皮帽子,穿着青布棉袄。看那两个人的一身打扮,有点不伦不类,既不像种地的庄稼汉,也不像是做生意的商人。

那两个人来到我跟前,走在前面那个戴毡帽的黑胖子,憨声粗气地向我打听:“喂,小猪倌,周老财主家是不是住在前面那个屯子?”

“不知道。”我上下打量了那两个人一眼,摇了摇头。

“不知道?”那个黑胖子不相信地盯了我一眼,气势汹汹地问,“你说,你放的这群猪到底是谁家的?”

“你管我放谁家的猪呢!”我是一个从小没爹没妈的野孩子,怕过谁呀?打不过你,也得擤你一身大鼻涕,迸你一身血!我横了黑胖子一眼,“这群猪就是周正仁家的,怎么啦?”

“妈的,你这个小兔崽子,还敢跟老子顶嘴,看我不一枪崩了你!”黑胖子说着,伸手从棉袍里面掏出来一把匣子枪,随后把黑洞洞的枪口顶在了我胸脯子上。

见我俩闹僵了,那个戴狗皮帽子的瘦黄脸赶忙上前,一把拉开黑胖子,笑模笑样地对我说:“小猪倌,周正仁住在屯子哪头?我们和他家是亲戚,想到他家去串个门。可是好长时间没来了,一时想不起他家究竟住在屯子哪头了。”

是亲戚还能不知道他家到底住在屯子的哪边儿?骗洋鬼子去吧!看见他们手里有枪,我已经猜到这两个人是干什么的了。不用说了,这两个人应该是山里那些胡子其中一伙派出来打探消息的眼线!假如真的像我猜想的那样,他们这伙胡子肯定也是准备打周家大院啦!一想到他们要攻打周家大院了,我就从心里往外高兴。我也不管那些散在黄豆地里的猪了,领着两个人一直来到屯子的西头,趴在一条半人来深的壕沟里,把周家大院指给他们看。我还告诉他们:“老周家一共有五支枪,其中有两杆是洋炮,还有一只匣子枪和两杆快枪。”

听我这么说,瘦黄脸高兴地摸了摸我的后脑勺,接着从怀里掏出来一个苞米面大饼子递给了我。临离开之前,他还一再嘱咐我说:“今天在野地里碰到我俩的事,你千万不能对别人说呀,跟你爹娘也不能说!”

我对他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他了。其实他哪儿知道,我早已经没有爹娘了。

我十岁的那年冬天,我爹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掏弄到半袋子白面,趁着黑夜偷偷扛回家里。那时候,占领东北的日本人不准中国人吃大米和白面,偷吃细粮是“经济犯”。见爹弄回来了白面,娘赶紧把门插上,开始点火,准备给我烙张葱油饼。

娘正在外屋里和面,听到外面有人踹门,娘可能感觉到事情有点不妙,赶紧把我摁在灶台旁,又随手抱了些柴草盖在我的身上。门被人从外面几脚踹开了,接着冲进来好几个端着枪的日本兵。其中一个鬼子兵见我娘正在盆里和着白面,上去就是一刺刀。随着娘“妈呀”一声惨叫,她倒在了血泊里。见娘被小鬼子刺死,我爹红了眼,赤手空拳就朝上扑。可是,赤手空拳的爹哪里能是凶神恶煞的鬼子兵的对手!还没等我爹扑到他们跟前,几把刺刀几乎同时捅在了爹的身上,顿时血流如注。就这样,爹也被那帮小鬼子残忍地杀害了。

爹娘死了以后,我在老叔家生活了几年。到了十三岁,便给周正仁家放猪来了。那时候,周正仁已经是土龙屯的屯长了,老叔一直怀疑,我爹从外面讨弄回来白面的那天,是他向日本人告的密。老叔摸着我的脑袋说:“老周家先是勾结胡子夺走了咱家的十几垧地,如今又向小鬼子告密,让他们杀了你的爹娘。小子,你要是咱老常家的种,长大了,一定要灭了老周家的九族,好给你爷爷,还有你的爹娘报仇!”

别看我平时蔫头巴脑的,可我一直都记着老叔对我说过的那些话。每次赶着猪群回到周家大院,只要碰到了周正仁,都狠狠地瞪他两眼,恨不能当时手里握着一把杀猪刀,狼崽子一样地扑上去,攮得他浑身上下全是血窟窿!

眼看着过去七八天了,屯子里却一直像往常一样平静,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这让我很是失望。

我把猪群赶进收完庄稼的大地里,一个人来到地头已经结冰的水泡子旁,找个家把式凿开冰,从里面捞几只蛤蟆或者小鱼,然后在地头点起一堆火,把烧得半生不熟的蛤蟆或者小鱼,狼吞虎咽地吞进肚子里。

过了霜降,东北就是冬天了。放了一秋的大地里,已经没剩下多少可以让猪捡食的粮食,我也不用起得太早了。那天我一觉睡醒,睁开眼睛看了看窗户,上面抹了一层晨曦的光亮。天已经大亮了。屋子里实在太冷,我没打算起床,把那床破棉被往身上裹了裹,呆呆地瞅着屋顶那漆黑的房耙。这工夫,外面突然传来人们惊慌失措的喊叫声:“来胡子啦,胡子进屯了,快跑啊!”

还没等外面的话音落下,接着传进来一阵爆豆般的枪声。这时候,我马上想起了那两个曾向我打听周家大院的人,莫非他们领着胡子来攻打周家大院了?想到这儿,我再也躺不住了,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蹬上棉裤,披上棉袄,趿拉上鞋,推开门跑到了外面。

红月亮(2)

这时候,周家大院已经被一群穿着各种各样衣服的人团团地围住了。那些人不停地朝着院子里打枪。子弹从半空中掠过,发出“啾啾”的怪叫声。有几个胡子从一条藏身的壕沟里爬了上来,扛着一架梯子往院墙根跑去。院墙一角的青砖炮楼子里,立刻伸出来一杆洋炮筒子,喷出一股青烟,随着“轰”的一声,那几个扛着梯子正在朝前跑的胡子,立刻四仰八叉地躺倒了一地。

我躲在一户人家的房犄角,紧张地四下张望着。突然,我看见了那天给我苞米面大饼子的瘦黄脸,他正躲在一棵大树的后面,举着手里的匣子枪,朝着周家大院不停地射击着。

“嗨!”我喊了他一声。听见我的喊声,瘦黄脸又朝周家院子连着开了两枪,然后猫腰跑到我跟前,焦急地问我:“小猪倌,你知道从哪儿能进到大院里面吗?”

他这么一问,我立刻想到院墙北面有个用来掏猪粪的洞,平常没人会注意到那儿,说不上能从那里钻进大院。瘦黄脸听我这么说,赶紧招手叫过来五六个人。我领着那几个人贴着墙根,一直跑到掏猪粪的洞口前,几个胡子也不管什么猪屎猪尿了,赶紧从洞里钻进去……

那些人进到周家大院不大一会儿,两扇一直紧紧关闭的大门从里面打开了。很快,院子里面的枪声渐渐稀疏了下来。趁着这工夫,那些趴在冻土堆后面,或者躲在树下的胡子都爬了起来,端着枪,潮水般地涌向了两扇敞开的大门。

枪声终于停了,土龙屯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我从敞开的大门溜进周家大院,一眼看见周正仁和他的两儿子被捆绑在一棵落光叶子的老榆树下面,个个面如死灰。也不知道他们是冷的,还是害怕,浑身都在不停地哆嗦着,再也看不见原来的那股神气劲儿了。他家雇来的两个看家护院的炮手,还有周正仁的大儿子已经被胡子打死了,浑身是血地躺在院子里的一块空地上。

周家大院里乱哄哄的,有一些胡子正忙着从屋里往外搬运东西;还有几个围在猪圈外面,从里往外赶猪。有两头大肥猪被从猪圈门里赶出来,立刻有几个胡子扑过去,七手八脚摁倒了。这些胡子连绳子都没用,把猪摁在地上直接放了血,随后抬起来朝院子里一口支起的大锅走去。

大铁锅的下面,架了好多柴草,熊熊燃烧的火苗燎着锅底。锅里的水快要开了,不断地朝上升腾着袅袅热气。有个胡子拿起一个瓢,舀着锅里的热水往刚抬到锅边的猪身上不停地浇着,还有两个人拿着铁铲子刮着猪毛。尽管这些猪不是我家的,可是见到自己放的猪被胡子这样地杀死,心里还是有点不太得劲儿。

从进到周家大院,我一直贴着墙根走,紧张而好奇地四处张望。一不留神,脚下踩了个什么东西,挪开一看,原来是一只银镏子。四周看看,见没人注意我,我弯腰把它了拣起来,刚准备随手揣进兜里。突然,有人从后面朝我狠狠地踹了一脚,踢得我狗抢食般地趴在地上。

那个踹我的人,是在野地里放猪时碰见的黑胖子。他凶神恶煞地站在我面前,一把匣子枪指着躺在地上的我:“小兔崽子,老子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打下来的财主大院,你敢来拣便宜?看我不一枪嘣了你!”

我当时真的吓傻了,也不知道赶紧爬起来跑,只是傻呆呆地睁大了眼睛,看着他把一颗子弹顶上膛。就在黑胖子准备勾动扳机的刹那间,一个人突然从旁边冲了上来,一把推开那支瞄准我的匣子枪,只听见“砰”的一声,一颗子弹贴着我的脸旁飞过去,钻进旁边的冻土里。

“哪儿打枪,哪里打枪?”

听到枪响,一个身材矮小的中年人惊慌地从一间屋里跑出来。他的手里也拎着一把匣子枪。紧随在他身后的,是三四个同样神色慌张的胡子。

“大当家的,这个小兔崽子想趁火打劫,私藏了一只银镏子!”黑胖子上前,一把薅住我的脖领子,揪到被称作大当家的人跟前。

“我……我没想偷藏这个镏子。我刚弯腰拣起来,他就一脚把我踹倒了。”我赶紧结结巴巴为自己辩解说。

“妈的,你还敢当面撒谎,当我没看见呢!跟你说吧,看你这个模样儿,就不像是一个好东西,我一直在盯着你呢!”黑胖子那只揪住我的手一直没有松开。说着说着,他来气了,连推带搡,再一次把我推倒在地上。

“你是干啥的,咋敢到这院子呢?”那个被人称作大当家的人,虎着脸盯着我问。

没等我回答大当家的问话,救我一命的瘦黄脸急忙上前说:“大当家的,他就是我跟你提到过的那个小猪倌!没有他,咱们今天能这样顺利地攻打下周家大院吗?”

大当家显然听说过我,刚才的一脸凶相顿时消失了。他哈哈大笑着说:“哈哈……原来是你这个小兔羔子呀!你胆子也够大的了!想不想跟我马铁脖子上山去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啊?”

什么,他就是马铁脖子?我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江湖上的传奇人物:长得又瘦又小,浑身上下似乎没有四两肉。可谁会相信,就是这样一个貌不出众的人,竟是那个被小鬼子几乎砍断了脖子,又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马铁脖子呢?我当时连想没想,赶紧答应说:“行!”

“想入绺子,还躺在地上装什么死狗?赶紧给我爬起来!”马铁脖子说着,照我的屁股轻轻踢了一脚。我赶紧就势从地上爬起来,随手把那个握在手里银镏子递了过去。

马铁脖子从我手里把那枚银镏子接了过去,拿到眼前仔细地看了看,然后又扔给了我:“你自己留着吧!等到长大后,好留给跟你相好的女人……不过,我可先告诉你,入了绺子,你要是再敢私藏东西,小心我枪毙了你!”

就这样,我加入了马铁脖子这伙绺子。那天,我一直觉得特别奇怪的是,周家的几个男人我都见到了,怎么却一直没有看见周正仁的老闺女周玉贞呢?也不知道那些胡子们把她弄到哪儿去了?

加入了这股绺子后,我才知道那个前后两次想要把我置于死地的黑胖子,大号叫刘富贵;而那个瘦黄脸,在江湖上报号:草上飞。

刘富贵原是个给大户人家赶马车的老板子。那年秋天,那个大户人家的马车被小鬼子征用了,每天往富锦西南的卧虎力山上运木头。那天晚上,他赶着大车回屯子时,发现了趴在大路旁边壕沟里的马铁脖子,仗着胆子到他跟前看了看,发现人还活着,还有一口气,赶紧把马铁脖子抱上了马车,把他拉回到屯子,藏在了自己家里。马铁脖子养好伤,上山拉起了一股绺子,刘富贵也跟着一起上山了,成了绺子里的二当家。

我和刘富贵前世无冤,今生无仇,原来并不认识,不该处处找我的别扭呀!可能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见了谁都觉得不顺眼,都过不去。据说刘福贵这个人特别喜欢玩女人。每次绺子抢了大户人家后,分到手的一些钱财银两,都送进了窑子里。因为他逛窑子,马铁脖子没少说过他,可是刘富贵就是改不了。瘦黄脸草上飞不止一次对我说过,咱们这伙绺子早晚得毁在该死的刘胖子手里!可是,刘富贵是马大当家的救命恩人,即使草上飞对他再有想法,再不满意,也不敢和大当家的说太多。

草上飞也是一个江湖上的传奇人物。据说,他的脚心上长了三根一寸来长的黑毛,跑起来脚不沾地,贴着草梢上飞。江湖上才送给他这样一个绰号:草上飞。其实,一次帮他洗脚时,我特意看过他的脚心,上面连一根汗毛都没有,更别说有三根了。

草上飞原来是个走江湖耍把式的艺人。一次他们在一个乡下卖艺时,他的师妹被一伙路过的小鬼子抢去了。一气之下,草上飞拉起了一股绺子,准备专门和小鬼子作对。可是,他刚拉起绺子没多久,就遭到了尤鞑子那股胡子的袭击,把他的人马全打散了。无路可走的草上飞只好带着剩下的几个兄弟,投奔了马铁脖子,成了绺子里的三当家。

第一次打小鬼子,是我加入绺子后的第二年八月。那天,大当家的接到线人的密报,说有三十多个小鬼子赶着好几挂大车到耿家屯去抢麦子。大当家和另外两个当家的一商量,决定打这一仗。当天下午,我们百十号人来到了屯口,藏在大路两边的苞米地里——这里是小鬼子回来时的必经之路。

当时苞米已经长到一人多高了,一百多号人藏在里面,外面什么也看不见。等到日头西斜时分,远远看见五辆大车带起高高的尘土一路跑过来。每挂车上都装满了抢来的麦子,上面还坐着几个鬼子兵。头一挂大车的麦堆上还架着一挺机关枪。

那五挂马车刚走进苞米地,只见大当家的手枪一甩,趴在机枪后面的鬼子就地滚了个个儿,一头从大车上栽下来,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听到枪声,埋伏在苞米地里的弟兄们立刻开了火,十几个鬼子兵当时就被打死在大车上。大当家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挥舞着匣子枪朝身边的弟兄们喊:“压呀,往上压呀!”

听到大当家发出命令,弟兄们端着枪,挥舞着大刀和扎枪“杀呀,杀呀”地叫喊着,冲出了苞米地,把还活着的十几个小鬼子团团围在中间。我当时还没有枪,只有一支扎枪,双手擎着冲到了一个鬼子兵跟前,朝着那个满脸胡茬子的老鬼子刺过去。可是,还没等我的扎枪刺到那个鬼子兵的身上,他用枪刺猛地一拨,我手里的扎枪几乎被他打掉了,踉跄着朝旁边跑了两三步。那个老鬼子顺势一拐,挺起雪亮的枪刺,呲牙咧嘴地向我刺过来。在这个紧要的关头,草上飞手里的匣子枪响了,那个老鬼子兵双手一扬,朝后倒下去。

草上飞又一次救了我的性命。

红月亮(3)

这一仗,我们把那三十多个小鬼子全部消灭了,连一个活口也没留。一时,我们这股绺子在江湖上名声大震,好几伙胡子里的大当家都来拜访马铁脖子,和他歃血为盟,定下一起打小鬼子的盟约。可是打完了这一仗,我们这伙绺子也引起了小鬼子的注意。他们赶紧从富锦调来了一个大队,乘船度过松花江,到北岸来围剿我们,撵得我们只好钻进山里藏了起来。

躲藏在山里的那些日子里,我们也一直没有闲着,抽冷子下了一次山,连着端掉了几个乡镇的警察所,活捉了十几个伪警察,还打死了几个日本人的警察所长。这下惹毛了小鬼子,他们便封了山。没人进山,我们就成了聋子瞎子,也弄不到给养了,眼看着剩下的粮食已经不多了,而冬天又快要到了,这一百多号人吃什么,又怎么度过这个寒冷而漫长的冬天呀?

大当家和另外两个当家的商量来商量去,想趁着鬼子的大队人马还在山林里瞎闯乱转,城里驻防的鬼子兵比较少的这个空隙,瞅准机会攻打绥滨镇。那样,我们不仅可以弄到一些枪支和粮食回来,还可以缓解一下子小鬼子对我们的清剿。可是,要想攻打绥滨镇,只靠我们一股绺子肯定打不下来。大当家让我进一趟绥滨镇,探探鬼子的虚实,同时又派二当家刘福贵去联络尤鞑子,准备和他们一起攻打绥滨。

那年我已经十六岁了,只是个头一直没长起来,又矮又瘦,怎么看都像个只有十二三岁的半大小子。我也不用怎么装扮,那身露着棉花絮子的破棉袄,腰里再系根麻绳,怎么看都是个要饭花子。

绥滨城小,里面的鬼子也少,只有一个中队和一些伪军。弄清楚镇里鬼子兵的情况,我赶紧往回走,好把打探来的消息报告给大当家的。正走着,却意外地碰到了周正仁的老闺女周玉贞。她正从一家叫“怡红院”的妓院里面送一位客人出来。

她当时没有看见我,或者说看见了,也没在意。像她这种女人注意的都是那些穿戴流光水滑的有钱男人,怎么会去注意一个要饭花子呢?

那时我已经十六岁了,对男女之间的事情也多少知道了一些,不觉下意识地瞟了她两眼。周玉贞比两三年前长高了一些,也显得更苗条,更漂亮了,有着一股成熟的女人味儿了。我一边往回走,一边暗暗地想,这个周玉贞怎么会到这种地方,成了一个窑姐儿呢?看来,人的命运真是不可捉摸啊!两年以前,她还是土龙屯大财主周正仁的千金小姐,是个掌上明珠。可转眼间,这颗掌上明珠却滚进了稀泥坑里,成了千人骑万人睡的窑子娘们儿!一个人的命运,真的没法说啊!

回到绺子里,我把探听到的消息对三个当家的说了,谁知草上飞坚决反对攻打绥滨镇。他说,只要我们和镇里的小鬼子接上了火,山里的大队小鬼子很快就能赶回来,截断我们的退路。真的到了那一步,咱们就没路可走了。大当家的不以为然地说:“这次攻打绥滨镇,也不只是咱们一股绺子,不是还有尤鞑子他们吗?只要他们在外线把从山里赶来支援的鬼子挡住,咱们这一伙攻打镇里那些小鬼子,还打不下来他个球的!”

刘富贵也在一边溜缝说:“老三,你什么时候变成属兔子的了,胆子变得这么小?咱们扯杆子拉绺子这么长时间了,哪年不打几个仗!不打仗,咱们吃什么,喝什么呀?再说了,我已经和尤鞑子那边说妥了,咱们要是杀猪不吹蔫褪了,传到江湖上还不让人家笑掉大牙呀!老三,告诉你吧,绥滨镇的‘怡红院’新来了个小娘们儿,长得特别水灵,你不想搂着睡一晚上?”

听了刘富贵的话,大当家当时就把脸撂下来:“老二,你胡吣嗓什么!别的不知道,就知道逛窑子,睡女人,早晚你得死在女人的肚皮上!”

大当家这么一说,刘富贵才不敢吭声了。大当家想了想又说:“是啊,咱们还有尤鞑子帮忙呢!只要把咱们这两股绺子合到一起,肯定打得那些小鬼子顾了头,顾不上腚。我就不信了,咱们会打不下来绥滨?”

草上飞不无担心地说:“怕尤鞑子这个人靠不住啊!那可是一个有便宜就上,没有香油就躲的主啊!大哥,你怎么能信得着他呢?”

刘富贵不爱听草上飞的话了,赶紧插嘴说:“都是山里人,你信不着我,我信不着他的,要是都这样疑神疑鬼的,什么事也别想干成了!”

大当家摆摆手说:“好了,好了,都别争了,这帮小鬼子实在太猖狂了,坚决打他个球的!”

别看大当家当着大家伙儿的面这样说。实际上,他对尤鞑子也有点不太放心。临去攻打绥滨之前,他又亲自去见了一次尤鞑子。尤鞑子信誓旦旦地对着大当家说:“大哥,你是不是信不着我呀?老天爷在上,攻打绥滨的那天,我的人马要是不能准时赶到地方,让我不得好死!”

尤鞑子已经把话说到了这种份上,大当家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那天晚上,尤鞑子也确实没有食言,他带着自己的人马准时赶到了地方。见两股人马都到齐了,大当家这才下令开火。没想到,刚一和小鬼子交上火,我们就遭到了顽强的抵抗。大当家怕队伍被粘住,短时间打不下绥滨,挥舞着手里的匣子枪,紧着喊:“弟兄们,往上压,往前压呀!”

可是,小鬼子的火力实在太猛了,机关枪压得弟兄们实在抬不起来头来,只能趴在地上胡乱地放枪。这时候后面也传来了枪声,开始我们并没有在意那枪声,以为是尤鞑子带着他的人马把从山里撤回来的小鬼子挡在了外围,是双方激战的枪声。可是,越听越觉那枪声有些不对劲儿。大当家满肚子狐疑,赶紧让我跑过去看看,尤鞑子的绺子到底还在不在!

我赶紧撤出战斗,跑到大后面,哪里还有尤鞑子他们的影子!他们早就悄悄地撤走了。我赶紧跑回去,把尤鞑子他们撤走的事报告大当家。大当家这才知道上当了,当机立断,指挥着绺子赶紧朝下撤。

等我们的人马撤到绥滨镇外,清点一下人数,这一仗打得不但什么也没有得到,反而损失了二十多个弟兄。而更要命的是,我们还把富锦方面的小鬼子也引了出来,一直在山里清剿的那一个大队鬼子码着我们留下的脚印,一直紧紧跟随在我们身后不放。我们在深山老林里连着转悠了三天三夜,也没有把小鬼子甩掉。实在没有办法了,大当家最后只好下令把枪支弹药各自找地方埋藏起来,整个绺子化整为零,连夜过江到苏联那边去猫个冬,等到明年春天再回到老营地会合。

当天夜里,我们这股绺子就地解散了,所有的人各奔东西逃命去了。

趁着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草上飞领着我们几个弟兄偷偷穿过已经封冻的黑龙江,潜到了苏联境内。过江以后,我们先在苏联的一个村庄里躲了几天,又辗转去了伯力。

到了伯力以后,草上飞赶紧派了两个人打听大当家和刘富贵等人的消息。几天以后,那两个人回来了,告诉草上飞说,大当家的也已经过江了,暂时栖身在一个叫比罗比詹的小城市。刘富贵好像没有过江,他投奔尤鞑子去了。

苏联的城市和国内的城市有很大的不同,不仅建筑风格不一样,楼房之间的距离也特别大,这里一栋,那里一幢的。楼房和楼房之间还有草地和树林子。当时的苏联政府并不欢迎我们这些偷越国境的人,再加上他们也深陷在战争之中,工作特别难找,眼瞅着连生存下去都困难了。

一天,我们几个人在柏油马路上闲逛着,随后穿过一片草地,来到一座楼房前,草上飞突然一拍脑袋说:“有了。干脆,咱们先到监狱里猫个冬吧。”

我们几个人都看着草上飞,苦笑着说:“苏联监狱也不是咱家开的,想进去就能进去,想出来就能出来吗?”

草上飞也不说什么,只见他猫腰从路边捡起块拳头大的石头,使劲儿朝着一栋楼房的玻璃扔过去。随着一阵“稀哩哗啦”的玻璃破碎声,楼房下面落了一地碎玻璃。我们几个人当时都被草上飞的举动弄得愣住了——这不是在祸害人吗?草上飞朝着我们狡黠地眨了眨眼睛说:“快扔啊,还不赶紧扔石头砸玻璃!”

听了这句话,大家伙顿时如同醍醐灌顶,明白了草上飞的用意,各自弯下腰,每个人都拣了两三块石头,纷纷朝着附近的几座楼房投了过去。连续不断的玻璃破碎声,很快招来了附近的苏联警察。他们把我们这些“破坏分子”团团包围起来,扭住胳膊,推上一辆刚开过来的警车。

在苏联监狱里,也吃不饱饭,每顿只有一两片酸了吧唧的干列巴(一种很硬的面包),再加上半盘甜菜汤。可干的活却特别累。每天起来后,我们和一些苏联犯人在菜窖里往输送带上抬土豆,每天工作都在十个小时左右。干了半上午活,我实在抬不动足有一百六七十斤一麻袋的土豆了,刚想站直腰歇一口气。有一个叫伊万的俄罗斯犯人嘲笑我说:“中国猪,能吃不能干!看我的。”

说完,他弯腰一个人抱起一麻袋土豆,放到输送带上。妈的,敢骂我?我悄悄地绕到他的身后,双手猛地抱住他的两只小腿,随后肩膀猛地往上一扛。那个伊万没防备我会来这一手,重重地趴在前面的地上,疼得他呲牙咧嘴地哇哇怪叫起来。

这下可把他摔急眼了。他从地上爬起来,抡起两只蒜缸子似的拳头朝我砸下来。见我要吃亏,草上飞和一起进来的几个弟兄急忙上前,把伊万紧紧地抱住,我才免遭一顿胖揍。在一起渐渐混熟了,才知道伊万这个人特别讲义气。他是酒后帮朋友打架才被关进来的。听说,他那天喝的实在太多了,一瓶子差点没把人砸死。

我们干活儿的土豆窖连着四间,每间都有几百平米,带着筛子眼的输送带一直通到最里面。把一麻袋抬上输送带,随手解开麻袋口,把土豆倒在输送皮带上,最小的土豆漏在第一口窖里,越往后面漏下去的土豆越大。前面两个窖里的土豆全被酒厂运走了,削片,烘干,制成了伏特加;后两口窖里的土豆才摆上柜台,卖给顾客。

红月亮(4)

干完了一天活儿,排着队走回号房子时,忽地觉得草上飞走路有点不太对劲儿,觉得特别别扭。而且他的两只手一直插在裤兜里。等回到监号里才明白了,他从裤口袋里掏出来六七个大土豆。见到能吃的东西,我们高兴得欢呼起来。

那时苏联远东地区的监狱里也没有暖气,冬天也靠烧炉子取暖。把草上飞偷来的土豆埋在炉子下面的炭灰里,临睡觉前再扒出来,号房里顿时弥漫着一股烧土豆的糊香味儿。从那以后,每天临回号房前,我们每个人都挑几个大土豆藏在身上,带回号房里烧着吃,再不挨饿了。这件事很快传到了俄罗斯犯人那里,他们也学着我们的样子,每天带土豆回去吃,只瞒着那些看守监狱的警察。

第二年春天,我们几个出了监狱,伊万也和我们一起出来了。我们几个先到他家住了两天。后来,他帮我们找来一只渔船,到了夜里,把我们偷偷送过了江。

回到国内不久,我们这股绺子便被东北抗日联军收编了,番号是:北满抗日联军第四方面军第三团,外面都称我们这支队伍为老三团。大当家的是司令,下编三个大队,刘富贵和草上飞分别担任第一大队和第三大队队长。不久,北满又派来了一位姓李的政委。

入夏以后,林子里的树叶长起来了,密不透风,几步以外就看不见人影。小鬼子把我们打散后,也停止了围剿,撤回到城里。他们不来撵我们,我们可不能轻饶了他们,有着密林的掩护,又不担心会留下脚印,部队如鱼得水,连着偷袭了几个乡镇的警察所都成功了,一时扰得小鬼子寝食难安。打下几个警察所后,我们不但弄到了很多给养,还缴获了一些枪支弹药,部队很快发展到了三百多人。

这年夏天,老叔的儿子也投奔我,来到队伍上。

我们老营地旁边,有一条发源于山里的溪流,溪水昼夜不停地淙淙流淌着。

那湍急的溪水从一个个碾盘大的石头中间绕过,顺着陡峭的山坡一直朝下游奔流而去。那溪水特别清澈,一眼可以看见河底,时常能看见一些狗鱼、细鳞、哲罗,还有山鲶鱼等冷水鱼顶着湍急的溪流,逆流而上。

不出去骚扰那些小鬼子的时候,老营里的人经常拎着根木头棒子,分别站在那些碾盘大的石头上,等待那些冷水鱼从下游上来。

每次砸到鱼,我们都赶紧把它从水里捞上来,从脊背把鱼剖开,除去内脏,洗干净,再抹上一点盐,然后生起一堆篝火,把鱼坯子架在火堆旁烤熟,味道可比烧蛤蟆强多了。

一天,我和堂弟正在溪流里逮鱼,突然发现河对岸有一个人。那个人躲藏在一棵大树的后面,鬼鬼祟祟地朝着我们这边张望。我怀疑那个人可能是小鬼子的密探,忙朝堂弟使了个眼色,我举着棒子装作准备砸鱼的样子,而堂弟则借着密林的掩护,悄悄绕了一个大圈,摸到那个人的身后,上去把那个家伙一把抱住,摔倒在地上。见那个家伙被堂弟摁倒了,我也赶紧跑了过去,找了一根野葡萄藤,把那个人结结实实捆起来,蒙上他的眼睛,牵回到密营。

原来这人是尤鞑子派来送信的,他们那股胡子遭了大难,已经被一伙小鬼子围困了两夜三天,一直没有突围出去,这才派人出来向我们求救,要我们无论如何也得帮他们一把。马司令没等那个人把话说完,便大声叫嚷起来:“不去,坚决不能去,咱们绝不能去帮助尤鞑子这种不讲信用的小人!当初攻打绥滨的时候,要不是他的背信弃义,咱们能遭受那么大的劫难吗?”

李政委到了我们三团后,曾多次派人找过尤鞑子,想要收编他们那股绺子。可是,尤鞑子一直都没有答应。李政委觉得这次倒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赶紧劝马司令说:“尤鞑子他们也打小鬼子。只要打日本人,就是一家人。他们有难求到咱们,咱们不帮他们,谁还能帮助他们呢?”

听了李政委的话,马司令觉得也有那么一点道理,再加上我们落难的时候,刘富贵还投靠过尤鞑子。我们从江北回来后,尤鞑子不仅让刘富贵回来了,还派人给我们送过来一些粮食,也算是对他当时犯下的错误服了软,认了错。人不能得理不饶人,马司令终于同意带着队伍去解救尤鞑子。

有那个送信人给我们带路,天刚擦黑,我们已经赶到了。马司令把部队兵分三路,在背后朝着围困尤鞑子的小鬼子发起了突然袭击。

这伙小鬼子占据了三座山头,把尤鞑子那伙胡子围在一个山洼里。那些小鬼子没有想到会有人从他们的身后突然冒出来,等我们快要到了他们跟前,才慌忙组织抵抗,顿时乱成了一片。尤鞑子见山头上的小鬼子乱成了一锅粥,知道救兵到了,赶紧指挥他的手下向山头发起冲锋。在内外夹击下,这伙围困尤鞑子的小鬼子除了一部分跑掉外,其余的全被我们消灭了。

打完这一仗,尤鞑子带着几个人来拜见马司令和李政委,离老远就双手抱拳,连连作揖。到了跟前,他一把抱住马司令,哽咽地说:“大哥,不是你帮我这一把,我就得被小日本鬼子打哗啦了!”

说着,他双腿一软,要给马司令跪下。马司令连忙把他扶起来,李政委趁机谈起改编的事。尤鞑子连着眨巴了几下子眼睛,想了想才说:“咱们这样不是挺好的嘛,我遭了难,大哥过来帮我一把;大哥真的碰到了难处,我保证提溜着脑袋上!马大哥,你看这样行吗?”

话已经说这个份上,马司令和李政委也不好再勉强了,只能点头同意。

每次见到红月亮,我的人生路程都会有一次重大的变化。可自从我到了老三团以后,再没有见过红月亮。想不到在我去富锦侦察敌情的路上,再一次看见了红月亮。

那天,我和一个弟兄扮成打鱼的渔民,划渔船到富锦去侦察敌情。我们那天出发的时候,下弦的月牙还没有落,弯弯地挂在西边天空——想不到那一牙弯月,竟也会是红色的。

红月亮啊,红月亮!望着悬挂在天边那牙弯弯的红月亮,我不知道,这次等待我的会是什么样的命运?

那时,我已经是老三团的侦察排长了。我俩划着船,横过松花江,赶到富锦码头的时候,天已经开始放亮了。起了网,我们把渔船靠在一艘停泊在那里的大船旁边,然后把舱里的鱼装在筐里,准备借着走街串巷卖鱼的工夫,好侦探敌情。

我打开船舱盖,一起去的伙计正在往筐里拣鱼时,突然有人站在上面问:“打鱼的,船上有好鱼吗?”

寻声朝上看了一眼:那艘大船的二层甲板上,站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她双手扶在船栏上,脸朝下看着我们。那个年轻的女人穿一件蓝底白花卡腰旗袍,江风掀起旗袍的一角,露出一截白白的大腿。有任务在身,我不想在这儿久留,随口回应了一句:“没有。只有鲤子。”

那时候,松花江里的鱼特别多,鲤子只是普通鱼,不算好鱼。当时江里的好鱼是鳌花、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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