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火罐,我就想起父亲。父亲外号叫火罐。他常头痛,便用火罐去痛,日深月久,脑门前就留下深深的印痕。记事起,我和妹妹都不曾叫他父亲,只跟着别人“火罐――,火罐――”地叫。父亲不恼,只温和的笑。我十岁那年夏天,一个叫丙生的中年人赶二十里山路,在热浪滔天的稻田里找着父亲。他要父亲给他治病,他解开右拇指缠裹的纱布,焦急地对父亲说:“无名肿毒,已找了三个土医,都不对头,每换一个,大拇指都要掉团肉,现在差不多掉了半截了。”父亲答应试试,便与丙生回了家,扔下繁重的农活留给瘦弱的母亲和幼小的我们。我们很气闷。那时正是农村双抢时节,双抢是最苦的了,不仅炙热的太阳晒得头皮发麻,而且还有吸血的蚂蝗,难闻的臭屁虫,痒人的稻飞虱。从这以后,丙生每隔三天便跑到我家换药。但我看见丙生,气就不打一处来,这不仅仅是他让我多吃苦头的缘故。那时家里还不富裕,母亲每餐煮饭都杂拌许多红薯丝儿,红薯丝又干又涩,我最不爱吃。因此,每餐我都是抢先第一个撑勺,先把红薯丝儿掀在一旁,再盛上一碗满满的白米饭。父亲则总是推到最后吃。然而瞧他大口吃着满碗的红薯丝儿,似乎比我吃白米饭还香。但丙生一来,父亲就夺了我的权利,抢了头勺,先盛满满一碗白米饭端在丙生面前。吃着又干又涩的红薯丝儿,我心里直骂丙生,骂火罐……丙生换了五副药就再没有来了。那边传来消息说父亲的药不对头,丙生自己采狐皮叶治好了。母亲很气愤。她说狐皮叶能治他咋早不治?还不是火罐治好了,他怕花酬谢费么?父亲不作声,像摆在柜头上那个熏得黑不溜秋的纯铜火罐。我也相当气愤,简直欺人太甚,我决定报复丙生。我把父亲没用完的药草悄悄地丢在猪栏后面的臭水洼里。父亲曾说倘若病人没良心,这样做,那人定会旧病复发。我想像着丙生一副痛苦不堪的样子。但没过半天,我就看见父亲,打着赤膊、穿着裤叉在臭水洼里用手打捞被我扔得零乱的药草。我万分诧异,大声喊:火罐!你……?父亲偏过脸来,笑着说:“我崽好蠢哦,这法子纯是瞎扯,怎能当真?”“那你为什么又捞上来呢?”父亲笑着说:“这药材难找啊,留下总有用吧。”接着他又语重心长地告诫我说:“就算这法子灵验,你也不能害人家呀。我们庄户人家给人治病,又不是医院,哪能图回报呢。何况丙生本是揭不开锅的人家。”我的脸忽的红起来。臭水洼被父亲搅得臭气难闻,但我还是忍住同父亲一道打捞药草。现在,那臭水洼已不复存在,早砌上红砖瓦屋。但我时常想起父亲打着赤膊、穿着裤叉用手在臭水洼里打捞药草的情景。至于那古怪的法子是否灵验,却再也无从知晓了。
火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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