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问题的提出 孙禄堂在上海遭人点穴受伤的事,多年来一直是拳史研究中的一个公案。近来,一些武术杂志就这个问题进行了讨论。双方各抒己见的论点论据也都摆了出来。对这些论点论据进行科学的分析,就不难得出正确的结论了。 二、“肯定说”的论据 对孙禄堂遭人点穴受伤说,持肯定态度的论据主要有: (一)孙禄堂三十六手太极拳的传人陈健侯的子女、女婿、弟子们的证言证词。 最早见诸文字的是陈健侯的四子陈登临写的《孙禄堂授拳陈健侯记》。现年86岁的陈健侯的第二个女儿在《回忆我的父亲陈健侯先生》一文中也重申了此说。《陈氏家谱》中也有这样的记载:孙师昔在沪登电梯时,被仇人所买点穴师暗算,伤于内,大吐血,明日《大美晚报》头版大标题日:太极泰斗孙禄堂死矣。孙师知为人算,闭门谢客,调气十余天始能起,但淤血未透,内伤未靖。来镇后,造门访公(指陈健侯),谈太极易理。得间,问公曰:“吾闻中医神于脉者,不问而知病,今我不言,任尔试我脉,请言气功如我者有何病焉?”公曰:“中医望、闻、问、切,四诊相互证明。可速断病情,今仅靠切脉,虽亦可断,但需倍劳吾之神。请试之。”既毕,公正言曰:“师有内伤,不速治,危矣!”师笑曰:“尔果能指出伤在何处乎?”公曰:“请解衣”,师如言。公指背部某处,曰:“此,伤也!”师乃服。令服煎药数十剂,淤乃外透,紫斑大如盘焉。 本人根据这些材料,经过详细的调查,并经内兄陈正奇(登谦)、陈登丰、陈登临的仔细审查,写成《孙禄堂授拳陈健侯纪实》,详细记述了孙禄堂请陈健侯看病的经过: 1928年6月,江苏省国术馆创办,会址设于镇江北五省会馆(现无线电专用设备厂)。孙禄堂先生被任命为副馆长兼教务长。孙禄堂先生爱好《易经》,因为太极拳取名于《易经》,其一招一式都与易理相合。他每到一地,都要遍访晓《易经》者。到镇江不久,有一天,忽收到一封谈易理的挂号信,题名《“乾卦”爻辞释义》。 原来,镇江有位晚清民初的史学家陈庆年先生,其公馆(横山草堂)就设在磨刀巷。其次子陈健侯(裕业)先生,1895年生,儿时读私塾。自幼就爱好武术,练少林拳。两腿绑铅锭,练习轻功,身手敏捷,能手擒过堂双燕。1907年毕业于南京思益学校,1911年(辛亥,16岁)毕业于江南高等学堂化学系,后自学中医,悬壶济世于磨刀巷。1920年原拟到德国学医,但在动身之时,父忽中风,天性至孝的陈健侯先生,就决定放弃到德国学医的计划,决计留下侍奉父亲。有天晚上(按:1929年),陈健侯先生侍奉父亲,因听说孙禄堂先生于镇江开设国术馆,就动了结识的念头。故利用侍病的时间写了此文,寄孙禄堂先生教正。 孙师读罢此文,不由连连颔首。孙师对吴心谷说:“斯人斯文,于易理医理拳理合璧成章,莫非医学家兼哲理家乎?你先前往一访。”吴心谷原是袁世凯通志局的秘书,对《老子》有深入研究。他遵师嘱上门拜访陈健侯先生,陈在陈宅“望益轩”接见了吴。吴赠送自己的著作《以“老”解“老”》给陈,两人一谈即成莫逆。陈不仅通《易》理,而且对《老子》也有独特的见解,侃侃而谈,令人折服。吴回馆向孙师作了汇报。第二天,孙师偕吴心谷同访,这次见面,在陈府的“传经堂”大厅。孙师与陈健侯先生畅谈易理,志趣契合,相见恨晚也。 又过几天,孙师偕吴心谷再次造访。孙师云:“吾闻中医神于脉者,不问而知病,今我不言,任尔试我脉,请言气功如我者有何病焉?”陈日:“中医望、闻、问、切,四诊相互证明,可速断病情,今仅靠切脉,虽亦可断,但需倍劳吾之神。请试之。”陈聚精会神于指目,三指分别轻触探按,既毕,对孙师云:“先生六脉均从容和缓,唯右寸脉偶现数象。从容和缓反映气血充沛,右寸脉偶见数脉反映有内伤。”孙师答道:“我数年来访求拳艺高超的师友,足迹遍及南北,每到一处,请名医诊脉,都云六脉调匀,无些微瑕疵。你诊断有内伤,我不能苟同。”于是陈郑重地说道:“六脉调匀,毫无病态,世所罕见。先生右寸脉有时呈数而兼虚象,此确系内伤反映,可能偶有吐血。”孙师矢口否认。过了几天,孙师复来诊脉,陈据证察脉,仍坚执前诊意见。孙师仍矢口否认。如此数次。最后一次,孙复请陈到孙之会客室断脉,不准他人入内。陈严肃地说:“老先生脉象反映确有内伤,不速治,危矣!请人诊脉又不信医言,是戏医也。不信不治。望先生再三审思,我此次为老先生诊脉。神思高度集中,非但能确诊老先生有内伤,而且有把握断定伤于何处。若不信,请解开上衣袒露背部,我可以指出伤处给你印证。”孙师遂解开上衣袒露背部,陈即指着孙师背部肺腧穴讲道:“内伤是从此处进去的!”孙师猛然大惊,连声赞道:“神乎其技也。神哉,神哉!我内伤确系受自此处,每逢春季趋暖即复发吐血,今日我正在复发。”随即吐了一口痰,痰中带有血丝。孙师于是诚服陈的诊断,并请陈为他治疗内伤。陈为孙开了活血祛瘀益肺理气的汤药,并用自制的跌打损伤膏给他外敷。经过数月的治疗,孙师背部肺腧穴处出现一块如碗口大的青斑。从此以后孙师内伤症状消失,宿病霍然痊愈矣。 孙师内伤从何而来?事后听吴心谷讲才知其中原因。原来,孙师少壮时,以拳术闻名北方,北京、天津两地,曾有数十家拳技教习场被孙打翻而倒闭,于是埋下了怨恨的种子,欲伺机报仇。孙师某日在沪先施公司登电梯时,被仇人所买点穴高手暗算,伤于内,大吐血,次日《大美晚报》头版大标题曰:太极泰斗孙禄堂死矣。孙师知为人算,闭门谢客,调气十余天始能起,但淤血未透,内伤未靖。 孙师既钦佩陈健侯先生通达易理拳理,又佩服其医技高明,日视陈筋骨柔韧,步履轻捷矫健,学养高,善谈吐,举止温文尔雅,有儒者风度,又有一定的武术基础。于是对他的秘书说:“历代师承是师傅找徒弟,而不是徒弟找师傅。遇此人不授拳,有负历代祖师。”因此孙师决意向陈亲授太极拳,遂嘱吴心谷向陈传达他的意愿。陈欣然说:“蒙孙师不弃愚钝,我当勉力勤学,决不负孙师厚望。”于是择吉日递帖拜师。 这段文字全面地记述了孙禄堂受人点穴的经过,以及请陈健侯诊治的过程。我写此文力求真实。但由于当时我还没有看到《江苏国术馆年刊》(1928~1929年),对于时间讲得尚比较模糊。后来我看到年刊后,在时间上就有了较确切的判断。 江苏省国术馆创办于是1928年7月1日,1929年(民国18年)2月19日迁移到镇江。孙禄堂先生因陈健侯精通《易经》而赏识之,1929年春暖时节孙师因痰中带血,请陈诊治,服药数月而痊愈,后来孙师又对陈健侯进行全面考察,才决定把绝艺传给陈健侯,那时恐怕已到1930年春了。国术馆于1931年10月关闭。从拜师到关闭将近两年时间,但岳父却对我说,他跟孙禄堂学拳是一年多时间,真学是大半年。我问具体情况,他说:从站桩到走趟子,到练“e”字手,到练三十六手太极拳套路,共用三个多月。推手一个月,太极散手一个月,八卦散手四个月,找比手一个半月。去掉“找比手一个半月”,共计是九个月。多下来还有五个多月的时间,为什么孙禄堂没有再教,一直到国术馆关闭,回到北京后才写信给陈健侯,要他上北京跟他再学二年呢?后来我看到了童旭东的帖子,疑窦豁然解开。 1931年孙老先生偕夫人游杭州,剑云老师随行。在杭州受到张静江(时任浙江省主席兼浙江省国术馆馆长)、黄元秀(时任浙江省国术馆董事)及弟子郑某(因家殷富,人称郑半城,时任国术馆董事)、郑佐平(时任浙江省国术馆副馆长)等人的热情接待。期间,孙老先生曾与浙江省国术馆的青年教师们做走路的游戏,结果包括一等教习曹晏海等国术馆的教习都远远地被孙老先生落在了后面。此行中,镇江名中医陈健侯先生几乎一天一封信,追着问孙老先生有关易学及拳学方面的有关问题。老先生返回镇江途经上海,参加了致柔拳社成立6周年纪念会。这时老先生又接到了陈微明转来的陈健侯的来信,老先生只说了句,他太心急了。老先生回到镇江后,发现国术馆中那些老先生早期的弟子情绪不对,后来知道是陈健侯透露了老先生要把绝艺尽传给他的事。这使老先生非常不快。由此中断了对陈的传授。于是就有了招生广告之事。遗憾的是,九一八事变爆发,老先生北返,所选__=三个人练拳不及三个月。 这个帖子解决了我头脑中多年以来的一个疑问。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因为陈健侯自己把孙师“绝艺尽传给他的事”透露了出去,引起了老先生早期的弟子的不平(说穿了是忌妒)。这个帖子尽管可以作不同的解读,但当时我心中还是非常感谢童旭东的。致柔拳社成立六周年是1931年5月,孙禄堂回镇后就中断对陈健侯的传授。从1930年春到1931年5月,其间正好是一年多时间,与我岳父说的“一年多”是相吻合的。孙禄堂受人点穴受伤的时间,可能在1928年春天(下文有具体论证)。 (二)叶大密的证言证词。他的学生郭华东在《(孙禄堂逸事)补遗》说:尤先生在文中提到孙禄堂在上海遭人暗算一事,上海太极拳家叶大密先生(1888-1973年)亦多次对门人谈及此事。叶先生师承于田兆麟、杨澄甫,又曾求教于孙禄堂,与孙禄堂次子存周义结金兰,并创办《武当拳社》。据叶先生生前向门人口述,孙禄堂和一些弟子、朋友在上海大新公司游玩……突觉腰上部位点中……当时孙禄堂知道不妙,立刻赶回家中打坐行功,并请精于推拿的叶大密先生帮忙治疗。经过推拿导引后吐出来一些似豆腐脑一样的东西(按:一种恶痰),不知是什么。由于治疗及时,总不至于当时丧命。即使这样,孙禄堂向自己的不少弟子说自己大约能再活两年,结果事实证明其果然于两年后去世。 此文与我的文章虽然不尽相同,但在根本的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孙禄堂确实受过人暗算。我想叶是孙存周的结义兄弟,决不会造孙家的谣吧。同样陈健侯是孙禄堂“情同父子”的学生,他怎么可能造孙家的谣呢?有人说,叶说他给孙看好了病,陈也说给孙看好了病,究竟是谁看好的呢?请注意陈是给孙禄堂先生看好的“后遗症”,两人在阶段上不一致。 (三)王嘉祥的证言证词。王嘉祥写的《孙禄堂宗师行谊》一文中写道:“孙公在上海,某次往先施公司购物之际,在电梯间,于众人推挤中,突遭暗算被点了穴道。当时即知,但因人多,无法辨认下手者何人。归后竞致吐血,俟乃静坐行功休养。竞月方愈。”王嘉祥是一位著名的学者,他总不会无根据地瞎说吧。 三、“否定说”的论据。 “否定说”的论据,以童旭东最近发表的《坚持谎言意为何》的论据最有代表性,他把所有否定说的证词都归纳了进去。 支燮堂先生是当时陪同孙禄堂先生一起出去,并经历整个事件的人。根据支燮堂先生口述,由支燮堂之子支一峰记录了这件事情的大致情况: 民国17年(1928年)夏,经友人邀请,禄堂夫子携诸弟子去大新百货公司参观,余与师兄弟数人相随,上电梯时有人趁机在身后点了禄堂夫子死穴,点穴者被禄堂夫子以内功将其弹开,是一个20多岁的年轻人。当电梯停下后,存周师兄当即将该人抓住。那人已经被吓得浑身发抖,面如死灰。禄堂夫子看了那人一眼后,说不干这孩子什么事,就将这年轻人放了。随后夫子继续乘电梯到五楼,这时才对孙存周等人说:“刚才我被那孩子点了死穴,你们不要找他了,过几天我会收到他的信。”于是返回下榻的月宫饭店。夫子对弟子和周围来人说:“我被人点了死穴,两天之内任何人我都不见。”仅一天后,夫子叫女儿孙书亭进去,指着痰盂里的一滩黑水说:“都是它在作怪,现在好了。没事了。”孙书亭当时认为这滩黑水可能是吐出来的黑血。当天果然收到一封信,信中说要禄堂夫子去某某人坟前烧香。如果去了。他就会把打通此穴的解药寄来。夫子说:“那天我一看那孩子那张脸,我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20多年前,他父亲与我比武,使出毒手,我想教训他一下,一时出手稍重,结果他父亲受了内伤,不久就死了。这孩子是冒死来报父仇的。真孝子啊!”当晚杜月笙来,说三天之内一定抓住此人。否则不在上海滩混了。禄堂夫子说:“那是个孝子,冤冤相报何时了?这事就不麻烦你了,我已经了结了。”然余等甚是不安,有如天倾,与孙存周暗自商议找到此人。这时禄堂夫子将余与存周唤入居室说:“我根本就没事,也没受伤。但人家要报父仇,总得有个结果。对外就说点伤了我,他对他父亲的亡灵也算有个交代了。我不会去给他父亲的茔前烧香,我也不用他给我寄解药了。”余等不解,问痰盂里的黑水是怎么回事。禄堂夫子说:“那我把砚台里的墨汁倒了进去。这事你就不要说出去了。就这样演下去好了。”原来禄堂夫子闭门一天,是为了想出一个解脱此事的妙法。 童旭东在引述上述材料后又引用了支燮堂学生寿关顺的话:“支燮堂老师告诉我的情况是,不是在上电梯的时候被暗算的,而是在电梯内被暗算的。在电梯里人很多,拥挤在一起,那时电梯在启动和停止时都要震动一下,这一震动,使电梯里人群一拥。这时有人趁电梯里的人群一拥,在身后点了孙禄堂先生的死穴。”关于孙禄堂先生被点穴后是否受了伤。寿关顺说:“支燮堂老师讲,孙禄堂先生根本没有受伤。那是放出风,故意那么说的。为了化解宿仇。”其说法与支一峰先生记载的基本相同。据此:童旭东下结论说:真实情况是虽然孙禄堂先生在电梯内遭人点穴暗算,但孙禄堂先生根本没有受伤。因此,陈登临、尤志心等人编造的陈健侯治疗旧伤一说,完全是利用讹传编造不实之词。
还原历史情境/尤志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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