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宋婵是主动卖身进如意馆的。
宋父本是朝中的大将军，在外征战时被贵妃诬陷勾结外敌，最后不明不白地死在外面。
皇帝沉迷于金丹，根本无心朝事，任由贵妃和奸臣把持着朝廷，因宋婵祖母曾是皇帝的奶娘，为了这点情面，他们不敢明目张胆地作践她的后人，最后抄了宋家，男丁全部被流放极苦之地。
女眷虽没跟着去流放地，但贵妃一向视宋家人为眼中钉，留下来的女眷也过得十分艰难，一个小侄女体弱没撑下去，她娘也生了重病，宋婵实在没有办法了，只好卖身。
如意馆的柳妈妈道：“宋家总有旧友能相助一二……宋姑娘，一日为妓，便终身也难洗去了！”
宋婵坦言：“如今敢相助的，必定昔日与宋家交好，贵妃此时正虎视眈眈地盯着，我万不能陷他们于不义。”
可柳妈妈亦有不解，做了妓，那贵妃就不寻宋家的麻烦了么？
宋婵冷笑：“那贵妃嚣张跋扈心眼子又小，她不让我们有半刻的安宁日子过，却也没直接下死手，不就是想留着条小命慢慢折磨么？哪有宋家女做了千人枕万人骑的妓更让她解恨的啊！”
果然，宋婵卖身进如意馆后，贵妃没再派人对付她和剩下的女眷了。
02
宋婵正式挂牌接客。
柳妈妈昔日曾受过宋将军的恩，想照拂他女儿一二，只不过，一个妓院的老鸨也不是什么排面上的人物，加上贵妃为了羞辱宋婵，故意把她的事儿散播出去，昔日与宋家有隙的，想看热闹地都涌了过来。
宋婵知晓那些人打的是何主意，但她不惧，让柳妈妈放开了抬价：“罪总不能白受了！”
柳妈妈亦想用高价赶走一些人，很快，她便成了身价屈指可数的名妓。
但，日子总归还是难过的。
有人故意花高价去找些不入流的汉子当宋婵的客人，她心知他们打的是什么算盘，不过是想让她怀上那些人的孩子，以此来羞辱宋家血脉，可惜啊，他们的算盘打错了。
她一早就让柳妈妈给她备了绝子汤。
柳妈妈原是想用温和一些的，每次事后喝，这样将来万一有转机，她还有机会像个正常妇人一样生儿育女。
可宋婵不愿意担这个风险，万一哪一次来不及呢？她为了活命，自甘为妓，但无论如何也不想让旁人有机会再践踏宋家门楣。
不过，也不尽然全是这般残酷。
宋家那些旧友，明着不敢相帮，却也有前来冒充客人的，什么也不对宋婵做，让她能得以片刻的歇息。
这些人的恩，她都铭记在心。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年多。
03
那天，如意馆还没开张，突然一个男子闯了进来，提起手里的刀就将大厅中的桌子劈成两半，他怒吼着让柳妈妈把宋婵交出来。
柳妈妈看着他满脸煞气和手中阴森的大刀，怕他会对宋婵不利，便让人通知宋婵千万不要去前院。
宋婵却知这人明明白白是冲自己来的，她岂能为了自保，让柳妈妈担风险，龟缩在后院？
待到了前院，看清来人的脸，宋婵愣住了，竟然是卫飞！
卫飞的视线在她身上从头到脚扫了一遍，眼眶慢慢地就红了。
柳妈妈看出来两人是旧识，便安排了个房间让他们叙旧。
卫飞显然已经知道宋家发生的事儿了，他不想问，宋婵更不愿再提，她便先把话题转开了：
“听说，你这次射死了对方一个统领，拿回了一座城，你有这番出息，家中父母一定为你高兴吧？今日见了你，我也安心了，如今我的身份不好，还是不要跟我来往得好！”
但卫飞并不在意这些，而是抓起她的手想带她离开这个烟花之地。
宋婵不肯，挣脱了他的手。
卫飞大吼：“这种鬼地方你为何要留下！”
宋婵微微撇开头，无比冷静地道：“你现在跟着的人，打通了贵妃的路子吧？要不然，你们打仗在外，粮饷不会拨的这般痛快，她与我家的恩怨你是知晓的，若是跟我有所牵扯，必定会误了事儿！”
卫飞颓然地松开手，他没法否定宋婵说得有道理，他只是无法接受，昔日的心上人，竟然落得如此境地，而自己连伸手把她救出苦海都不能！
宋婵深吸一口气，挤出一个笑说：“命运如此，你我不得不接受！你走吧，莫要再来了！”
看着卫飞离开的背影，像一个走不稳路的小老头儿蹒跚着脚步，她忍不住趴在桌上大哭了一场。
卫飞原也是武将世家出身，只是家道有些中落，他少年时不学好，被宋将军逮住了，见他有几分机灵，弃了实在可惜，便留在身边想教导一番。
就这样，他与宋婵相识了。
宋家还未出事时，宋婵是宋家最宝贝的女儿，性情也有些娇纵，并不会整日被拘在屋里，她见父亲对卫飞那么在意，心中有些吃醋，便想了些招刁难于他。
那时候他们都年少，恣意又张扬，两人过了几回招，谁也占不了谁便宜，便有了些惺惺相惜的味道，又正值情窦初开的年岁，彼此心仪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儿。
宋将军对此乐见其成，只不过卫飞有些男儿的自尊心，他想有一番成就再来迎娶宋婵，又不想让人说他是在宋将军麾下取得的成绩，便去了别的军营。
宋婵还记得他离开宋府那日，他捧了一盆山茶花送她，说花开之时，他就回来娶她。
谁料世事无常，当日那一别，等来的不是一个男子功成名就迎娶心爱之人的美满结局。
而那盆山茶花也在抄家之日被粗鲁的官兵连根拔去，她连树根都没未能抢救下来，也许，那盆花就像他们的情份，终究没有开花之日。
04
内乱延续了五年，贵妃那一派终于倒了，新帝继位，卫飞因杀敌勇猛，战功赫赫，成了最年轻的将军。
彼时他已二十有六，尚未婚配，想与他结亲的人有很多，他却闷不吭声地骑着马追上了一辆灰色的小马车。
马车里坐的，正是宋婵和她娘。
贵妃一派已倒，她头上悬着的利剑也消失了。
卫飞追过来是想娶宋婵，他并不介意她在如意馆那段过去，这些年忙于征战无暇娶妻只是借口，他只想等她。
可宋婵还是拒绝了：“我已终生不孕，无法延续子嗣，而你是卫家的独苗，不能在你这代断了香火，此其一；其二，我到底是做过妓女，你已是将军，娶了我，众人会如何看你？
再者，你别忘了，新帝虽说开恩让宋家流放之人回来，只是借了大赦的名头，他并未替我父亲正名，我的身上，仍旧烙着叛贼之后，你应该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新帝不会乐意看见你与宋家来往的！”
是，她什么都看得明明白白，卫飞有一瞬间希望她只是个普通的闺阁女子，不懂什么朝廷局势，这样他随意一句话便可将她哄住，可宋家将她养得太好了，好到让他放不下，也让他心痛。
五年的为妓生涯，让宋婵掩不住眉间的疲态，这让他如何狠得下心放手？
于是，他脱口而出：“这个将军我不做了，我与你隐归乡野，皇帝也管不着一个闲人吧！”
“荒唐！”听见这话，宋婵怒喝一声，她吼得有些急，忍不住猛咳了起来，双颊顿时涨红，卫飞手忙脚乱地要替她抚胸口，却被她无情地推开。
她凛冽又锐利地瞪着他道：“你以为这样做我就会感激么？错！我只会更加瞧不起你！你在朝中，当比我更清楚如今的形势，新帝虽已继位，但先帝留下的烂摊子太多了，说一句内忧外患也不为过……”
她突然叹了一口气，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如意馆里有边塞来的女人，她说起那里，只有‘水深火热’‘人间地狱’这样的词可以形容，我虽从未去过，但单凭想象便也能知一二。
卫飞，你这身盔甲脱了容易，可跟着你的那些兄弟呢？他们的前程你就不管了？还有那些边塞的深受战苦的人又该如何？你想过没有，有多少百姓期望你这个将军替他们赶走外族，保他们平安！”
“如今你有能耐护住更多的人，又何必拘泥区区一个残花败柳？何况，现在没人会再害我了，没有你，我也可以活得很好。”
卫飞还想再说什么，宋婵又道：“我父虽遭奸人所害，死得冤屈，如今亦不能还他清白，但倘若他地下有灵，问问他明知自己会名声扫地而死，他会不会后悔出战？他定会说不悔！好男儿志在保家卫国，沉溺那点儿女情长算什么本事！”
“卫飞，去做你该做的事儿吧！”
卫飞无言以对，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最后抱拳哽声道：“保重！”然后策马离去。
马蹄扬起来的尘土模糊了他的身影，宋婵看着他在马背上的英姿，他是真的长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了。
宋婵先前说得大义凛然，可真看不见卫飞的影子了，她想起此生他们再无可能，又想起是自己亲手将他赶走的，明知自己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却仍旧胸口阵阵绞痛，几乎要痛晕过去。
她扑进宋母的怀里狠狠哭了一场，恨这世道，恨老天让他们有缘无份！
05
宋婵离开如意馆时，柳妈妈把昔日她的卖身银都让她带走了。
她没有嫁人，而是用那些钱办了一个善堂，专门收留无家可归的孤寡之人。
每个月，宋婵会收到一笔银子，是卫飞送来的，她收了，这是他对她无声的照拂，也是对那些失去庇佑的可怜人一点心意，她没有理由拒绝。
但，卫飞一直没有娶亲，他的军功越积越多，也越得新帝看重了，有次本想替他指婚，被他糊弄过去了，也因此让新帝有些许不满，上位者，最忌下属不听话。
卫家人害怕极了，便让卫母偷偷来找宋婵，希望她能劝劝卫飞。
卫母既是卫家主母，也是一个母亲，她知道自己儿子就是因为眼前这个女子不肯娶亲的，倘若是以前的宋婵，她对这个儿媳没有半分不满，但今时不同往日，单凭新帝的态度，她就不可能同意让宋婵进卫家门。
“宋姑娘，你当比我这个老婆子更清楚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卫家好不容易重新起来了，你……就算卫家的起落与你无关，可你也该心疼下他在战场上受的伤啊！宋姑娘，当我这个婆子求你了，你……劝劝他吧！卫家会感激你的大恩！”
送走卫母后，宋婵久久不语，她拿出笔墨，写了又撕，撕了又写。
最后，她还是追上前把那封信要了回来，放在烛火下烧了。
她不忍心再在卫飞的心上捅一刀了，那未免太过残忍。
后来，卫飞偷偷来找她，她关在房内并未出去相见，那夜的月光尤其明亮，她悄悄地把窗户打开一个小缝，看着他的颀长的身影立在眼前，她捂住嘴痴痴地看着。
直到月落西山时，他转动了早已僵硬的身子，冲着窗户轻声说了一句：“你放心。”然后离去。
没多久，卫飞带回来了一名女子，大家都以为他要娶亲了，但过了很久卫家还是没有喜炮声。
又过了一段时间，传出那名女子怀了身孕，生下了一名男婴，只是女子一直没有名分，又过了几年，女子病重去世，卫飞便将儿子带在身边亲自教养。
或许是时间久了，又或许是卫家有了继承人，他们不再催促卫飞成亲了。
06
宋婵做妓的那些年身体就被掏空得厉害，建了善堂之后，更是操劳过度，不过四十多点，身体就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那时候卫飞本来驻扎在军营，这十几年时间里，他就是从每月送银的机会里知晓她的状态。
那一次，送银的人回复卫飞说宋婵一切都好，还留他吃了一顿茶，听起来没什么异常，但卫飞莫名觉得有些不安，他交待好军营的事儿，连夜跑回城。
果然，宋婵已经虚弱地起不来身了，原来她之前是用药吊着精气神，就是不想让人看出端倪去给卫飞报信。
但当他真的风尘仆仆地跑过来，抿紧两唇地死盯着自己时，她又抑制不住地高兴。
就这样吧，就让我最后贪婪一次，再他最后一眼！
卫飞好似提了一口气，久久不敢吐出来，他慢慢道：“我去请大夫！”
“不用！”宋婵将他拉住，指了指旁边的柜子道，“打开它。”
一柜子的衣服，都是她亲手做的，每一件都绣着保平安的经文。
宋婵道：“我想了想，里衣绣得太多，穿着硌得慌，外衣又不合适，所以我就做了中衣。”
他每年生辰一件，一直做到百岁。
卫飞摸着那些衣服，这个久经沙场，英勇无比的将军，此时也忍不住掉了泪，眼泪滴在经文上，沁湿了金黄色的丝线。
这些年，他们状似毫无关系，可有些情便像这细密连绵的丝线，缠着彼此。
他抖着手，小心又用力地搂住了宋婵。
她已经没有力气推开他了，不，即便有力气，她也舍不得了，这将是他们此生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一个拥抱。
卫飞深吸一口气，没能掩住声音里哽意：“从前，我听你的，当了大将军，护了一方平安，该做的我都做了。如今，我要做一件事，你不许反对。
我要娶你，这辈子我没法风光地把你抬进门，那我就把你记在族谱上，我先在月老那里占了位，你可不要早早地投胎，多等我一些时间，我一定会去寻你，下辈子，咱们可不能再分开了！”
宋婵的眼角也沁出一行泪，她知道他终身未娶是为了她，当年他带回那个女子，是因为卫家人去找她了，他不想让她再受非议，于是有了一个女人和孩子，既堵了旁人的嘴，也延续了家族子嗣，这个男人为她做得足够多了，她无法再辜负他。
她靠在这个男人的肩头，轻轻地说：“好。”
后来，宋婵走了，卫飞将在她葬在了卫家家墓。
她成了卫家妇，将来会与他一起，享卫家香火，到了阎王爷那儿，他们也是一对儿，再不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