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是个好地方。
小居成都整两年。初来时,便听闻成都有一处浣花溪公园。对人工景点素来是无甚兴趣,但一听“浣花”二字,深觉惊艳。竟有这么动人的一个地名。当下便热情高涨,决定前往。而这浣花溪,昔日正是大唐才女薛涛的居处。
为后人所记载于册盛名流传的名妓,多数是因其才色受人爱赞,亦有女子因其气节为人钦服。薛涛属于第一种。与秦淮八艳之董小宛境遇相似,都本是大家小姐,因家道中落,坠落风尘。少时,因父亲薛勋做官而来到锦城(今成都)。父亲病故之后,家便败了。
生活无以为继的薛涛,便辗转投身烟花柳巷。在无依无着之时,古代女子,不是为奴,便是为妓。加之,彼时的薛涛年岁尚小,去路何如也只能任凭旁人做主。但这一些,之于薛涛而言,而今看来,也已不是那么重要。没有女子爱风尘,心酸往事总是相差无几。
那年,薛涛十六岁。
薛涛也有个“诗谶”的传言。说,幼年的薛涛已显露诗才,常与父亲对诗。某年秋日,父亲以梧桐入诗,念了“庭除一古桐,耸干入云中”二句,让女儿对答。薛涛灵机一动,便和上“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两句。乍听倒也上口,但有心人一猜度,便觉着此二句诗有所预示。想着,怕是这小女子,将来有迎张送李、倚门卖笑之命运。
到底也只是后人的附会之说。虽不足为信,但听上去到颇有些生动。信笔至此,权当家常话。只是,说者无心,怕是薛涛小姐听到这话未必会高兴。今次,又忍不住写下了一笔,当真是失礼。
姿容婉妙,天性又是聪慧的薛涛,在欢场之中与人来往,淑静讨喜。为着一条生路,她能做的,也就是让宾客欢喜,觉着看她一回,也算不负辰光。而男客众多,虽也未必能一一拣选,但大抵都有自己的接客喜好。
薛涛机智。她最是看重仕宦之人。许是如此这般,会令她觉得自身也未有旁人看过去的那么微贱,至少门面上看着总要庄重几分。私以为,也是她的一种妥协,想与这世界握手言和,与主流的人群靠得近些。这世界,虽不曾悉心爱她,但她依然对这世界,饱含深情。
据说,当时成都的最高地方军政长官剑南西川节度使,虽前后更替长达十一次,但多数皆与薛涛有所来往。当中,则以韦皋与薛涛的一段情缘,最是为人常谈。
薛涛有一首诗叫《谒巫山庙》。
乱猿啼处访高唐,一路烟霞草木香。
山色未能忘宋玉,水声尤是哭襄王。
朝朝夜夜阳台下,为雨为云楚国亡。
惆怅庙前多少柳,春来空斗画眉长。
诗意磊落壮阔,惆旧怅古,有男子气概。正是这一首诗,令当时任剑南节度使的韦皋对薛涛刮目相看。当时,韦皋听闻当地美人,薛涛最有才名,便召来了她在宴席上赋诗助兴。当时,薛涛便作了这一首《谒巫山庙》。韦皋听后,惊赞不已。
通常官员与妓女之间的来往总始于这样的场面。一个设宴,一个助兴。一群男子觥筹交错,几名女子吟诗赋歌。韦皋虽是经略西南的武将,但不是粗人,蜀中美人虽多,但论才情,薛涛第一,无人能出其右。风月场上,女子之才多半都为其色相掩埋。能这样在妓馆之外被应邀出席助兴,且不是因之歌舞技艺,只因诗才者,实在不多。
之于薛涛而言,韦皋算是伯乐。
只是,两人毕竟都是欢场中相识,说到底,总是有男女情意在的。来往频繁之后,韦皋对薛涛是愈加倾慕。想着,且不论私心,单是薛涛之才,便已是须眉不及。更何况,他又实在喜欢她的很,想要长久将她留在身边。甚至,动了为她请官的念头,打算上报朝廷让薛涛担任校书郎一职。
为薛涛脱籍纳之为妾的想法,韦皋许也曾有,但纵观薛涛终生未嫁的情形来看,许是薛涛自己对此提议未有应承,于是,韦皋便转而动了为之请官的惊人想法。自然,此举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绝非易事。此时,韦皋的众心腹,精析利弊,纷纷劝阻。
那时候,红裙入衙,是闻所未闻。韦皋再有心,这事怕也是办不成的。何况,手下一干心腹一再谏言,也都不无道理。最终,此事也就作罢。但历此一事,薛涛虽不是校书郎,但依然开始协助韦皋,做一些幕僚们需要处理的案头事宜。“女校书”的名号也被传的很是响亮。世人皆唤她作“女校书”。
唐诗人王建便有一首诗叫《寄蜀中薛涛校书》。
万里桥边女校书,
琵琶花里闭门居。
扫眉才子知多少,
管领春风总不如。
薛涛与韦皋的亲密又不明的关系保持长达二十一年。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韦皋已然是薛涛生命当中至为重要的男子。彼时,因韦皋的有意抬举,薛涛的艳名至盛,来往求见的裙下之臣甚多,也曾一度令韦皋十分不悦。男人的私心,一旦投放到感情这件事上,会变得十分暴戾、野蛮。
韦皋当时盛怒,将薛涛贬至四川松州。
让薛涛吃了不少的苦头。
为了挽回韦皋的心意,此时的薛涛写出了著名又颇具争议的《十离诗》,分别用犬、笔、马、鹦鹉、燕、珠、鱼、鹰、竹、镜比喻自己,用主、手、厩、笼、巢、掌、池、臂、亭、台比喻自己所依附的韦皋。诗意很妙,也颇感人。但到底是寄人篱下,薛涛轻贱了自己。是以,《十离诗》也饱受后世争议。觉之有失薛涛品格。
但《十离诗》对韦皋起到了作用,不久,韦皋便派人将薛涛接回了蜀中。直至公元805年,韦皋暴毙于任上,薛涛结束了自己“女校书”的生涯。此时的薛涛,亦是徐娘半老,三十五岁了。
韦皋死后,薛涛拿出积蓄为自己赎了身,僻居浣花溪畔。之后,节度使虽一再更换,但几乎每一任官员都十分爱重薛涛,与之有所来往。但后半生对薛涛来讲,仍算安稳。但依然有人曾惊扰过她日渐平静的心,那人是元稹。
元稹之风流,自《莺莺传》问世便为人广知。薛涛,便是元稹情史当中的一位“崔莺莺”。与元稹相识之时,薛涛四十二岁,虽风韵犹存,但到底是折腾不起了。但此时正当好年华的元稹,作为监察御史来到西川查案,硬生生地闯入了薛涛的生活。
之于元稹,薛涛不过是百花丛中的一点温柔。但经不住元稹的手段,已是徐娘半老的薛涛终究还是动了心。这感情,之于四十多岁的女子而言,实在是轻易不能动的。薛涛也未尝不知,但无奈元稹也真真是很有本事。不过一年光景,元稹便离了蜀中,回到京城。对薛涛,也是就此别过,不再记挂。
孤留薛涛独居浣花溪边,顾影自怜。
二月杨花轻复微,
春风摇荡惹人衣。
他家本是无情物,
一向南飞又北飞。
薛涛这首题为《柳絮》的诗,用在形容元稹,大约再合适不过了。晚年,薛涛厌倦世事喧嚣,穿起道服,不再置身诗酒花韵之事,在望江楼,隐居,静修。薛涛长寿,在寂静之中告别人世。去世之后,当时的节度使段文昌还为她亲手题写了墓志铭,并在墓碑上刻有“西川女校书薛涛洪度之墓”。
薛涛,是蜀地一朵嚣艳的花。但世事聒噪喧嚣,能记住她的后世,许也将来越少。但每每提及她,依然会有人念叨起当年,她曾在浣花溪畔,用胭脂木浆制成的桃红色“浣花笺”,依然有人会记得那一种渐行渐远的浪漫。而今,成都的望江楼犹在,只是楼前的水,不似旧年澄净了。
倒是楼上的对联,两行字依然袅袅如仙:
古井冷斜阳,
问几树枇杷,
何处是校书门巷?
大江横曲槛,
占一楼烟雨,
要平分工部草堂。
PS:选自作家王臣新书《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