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是一个严重的悲观主义者,她啥事儿都要反反复复琢磨个不停,思维方向喜欢往事物的黑暗深渊里不加限制地滑去。
我倾诉一下我妈的悲观主义吧。比如我乘车,她害怕出车祸,我乘飞机,她担心出空难,我步行,她又怀疑我眼睛近视把大树撞到了……那年,我去湖南长沙出差,那时还没开通高铁,坐客车又换乘火车,路上周转要折腾二十多个小时,到了长沙,我疲惫不已,倒床便睡,手机调成了静音。醒来,我看见手机上有20多个未接电话,全是我妈打来的。
我妈啊,就是这样一个心有千千结的人,差不多每件事情都是踩在钢丝上想问题,常把自己搞得心惊肉跳。所以我妈神经衰弱,几乎夜夜睡不好觉,常常在黑夜里心里装着事,早早地爬起来,等窗户被晨曦一点一点擦亮。
我从来没见过外婆外公,在我妈十多岁时,他们就已经被艰苦的生活折磨得离开了人世。所以我人到中年,身体里还有空荡荡的感觉,嗷嗷待哺着,我偶有在旷野中张开双臂想拥抱一种什么的冲动,后来我终于明白了,我是想拥抱一种慈祥长辈的慈爱入怀,在我生命里排列的长辈亲人中,外婆外公,他们一直空缺着。我观察我妈有时眼神里也有过这种空洞,这种空洞从她的童年迢迢而来。咳!我们长长的一生,有时还是走不出童年的那一片苍穹。
四年前的春天,我爸患了一场大病住院,他感觉背部疼痛似有一根钢刺插入。经过CT检查,发现我爸背部有小团阴影。我妈当时就吓得瘫软了,她抓住我的手说,你爸啊,在家里就喊疼了,肯定是癌细胞扩散了,我们院子里的王老头就是那症状,那个阴影就是肿瘤。我对妈生气地说:“妈,你不要这样瞎想。”我妈在医院走廊焦急地打着转儿,嘴里嚷嚷说,哎呀,我的儿子怎么也不相信我呢。她小小的身子蹲在外面石阶上夕阳西沉的阴影里,肩膀抖动,我妈哭了。
我妈似乎在慌着给我爸准备后事了。她回家翻箱倒柜去找我爸的标准照片,要拿来做遗照,发觉没一张合适的照片。于是,我妈慌慌张张地赶到医院,还喊来了照相的师傅,把我虚弱的爸扶起来,我爸皱着眉头问:“又要喝药?”我妈说,老头子,我喊照相师傅来给你照个相。我爸顿时感到天空有雷声滚过。
后来经过深入检查,我爸排除了我妈认为的癌。我妈摇晃着头,笑了,不过她好像又有一点不甘心——自己认定的事一般是不会有错的。
我妈和我爸,常常在家里谈谈生死话题。有回我妈对我爸说,老头子,你比我大整整8岁,你应该走在我前头。我爸又被我妈气得缺氧一般捂住了胸口。我爸大声说,你是不是在等我早点死,去跟那个跳坝坝舞的刘老头。我妈还嘴道,是啊,我就是要跟刘老头,他不像你这个不爱活动的老乌龟。刘老头教我妈笨拙地跳过几场坝坝舞。那次,我爸和我妈之间一连10多天没说过话。我感觉,我妈和我爸啊,常用这种互相折磨的方式来表达彼此最离不开的感情。
每次去我爸妈在老城的家,离开后下楼,我回头看那青苔爬满外墙的破旧灰砖小楼,总有趴在三楼阳台上目送着我的妈,走了好远,感觉那目光在空气里一直追随着。让我而今养成了一个错觉,走在路上,总发觉后面有人。
前不久去爸妈家,饭后看见我妈坐在小板凳上嘴里慢慢蠕动着,她忽然张开嘴,一眼望去,空空牙床上,我妈已经没几颗牙了。
妈,我这奇葩的妈,您心里盛满了万千思虑,把您的人生才压得这么沉重,这或许就是最深沉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