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感觉到肚子有点儿饱胀。我每次聚餐都是这样,在餐桌上努力斯文又斯文,但我又是个不善言谈的人,无论大小宴会,别人总有聊不完的话题,敬不完的酒,似乎就只有我是奔着吃去的。其实大多数时候,我并不是如何地贪吃,实在是坐在那儿太无聊,只有不断举箸埋头做吃货,才能掩饰我的尴尬。可是,我又喜欢偶尔参加这样的聚会,与幽默风趣有格调的人聚一聚,让死水一样的生活泛起些许涟漪,人生也多一些参照物。对我来说,人生就是选择,向左还是向右,有时真难取舍。聚餐后,吴总又请大家去歌厅唱歌,一来我实在是五音不全,二来有个醋劲实足的丈夫。平时在外与朋友吃个饭,晚回去一会儿,他都要审贼一样盘问了又盘问,欲是晓得我进了茶馆或是歌厅,必定阴阳怪调热嘲冷讽,好像我在外面偷了汉子一般。一想到要面对他那副脸相便不禁背冒冷汗。我找个借口溜回了家。他却还没有回来。每晚不到九点不归是他的习惯。不过,我倒喜欢他迟些归屋。我坐在书房地板上边翻看微信边回想今晚餐桌上吴勇(现在已称作吴总了)和茉三十年前的浪漫爱情。情窦初开的季节,勇在茉的校门口傻等几个小时,两人在公交车上坐了一晚,渡口的最后告别,将所有的情意都录在一盒磁带里。那个年代的爱情如此纯粹,就如这个年代如此纯粹的物欲。如今流行这样一句话:上床那么纯洁的事,不要被爱情玷污了。这话虽然有些偏激,但我一直也认为爱情若不跟穿衣、吃饭、数钱、睡觉这些实实在在的事情联系在一起,是过于虚无,也不容易天长地久。我很好奇茉和吴勇的爱情为什么没有结出婚姻之果,另外,过于追求情感质量的人是不是会对婚姻吹毛求疵?
我给他电话,叫他回来陪我去散步。我想他即便没有受宠若惊,也应该是惊讶又意外的。他时常要我陪他去散步,我从来都是拒绝。他很快从办公室赶了回来,又快速地吃了饭。我们一前一后出门的时候,时间已是十点整。这倒符合他的作息规律,每晚九点归屋,吃饭洗碗,收拾垃圾,十点以后出去散步,十二点左右回来的时候,我多半已洗漱上床。他的作息同他的人一样总是不安惯常,我已经习惯了。当然,这习惯里有许多隐忍、无奈、也有不定期的埋怨以及河东狮吼。说起河东狮吼这个词,想起这几天网上炒得沸沸扬扬的老虎咬伤一个女人的新闻,似乎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那个被咬伤的女人,说她不守规则,说她作,用种种猜测说她如何如何不是一个好女人,说她就该被老虎吃掉。且不说这些七七八八的评论有什么根据,于起码的人性,也不应该这般中伤人家。我相信那女人之所以走下车来,一定有她彼时彼刻的理由,就算她任性,她所生活的环境,她的家人一定给了她任性的空间。我始终相信一个女孩子成为一个泼妇,她丈夫家人是有力的推手。我常常想,倘若当年我嫁的是另一个男人,我的人生、命运以及我的性格应是完全不同的吧?可是,我当年为什么会嫁给他呢?因为爱情?
我俩一前一后像路人甲和路人乙走在大街上。街上路灯昏暗,行人寥寥。**者、小混混时常出没于法院这条小巷子,若不是有他相陪,我是断不敢独自穿过。要加快肠道的蠕动,我必须加快脚步。而他一放下碗筷就出门散步,他的肠胃肯定会不舒服。他踢踢踏踏跟在我后面,我想要跟他说话,还得回过头去,太费神了。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想和我一起散步却不肯和我肩并肩走。我们上一次散步是什么时候?春天,还是去年秋天?那一次我们走的龙兴路,他一会儿走我前面,一会儿走我后面,过政府墙院时,竟然不见了人影,一起散个步还这么费劲,我脾气来了,直想折身返回。
穿过胜利公园时,我放慢了脚步,他跟上来,说从纪念碑下穿过去。在我的心里,纪念碑是与坟墓和墓碑一样阴森的东西,但我还是听了他的话。他抬头说,你看你头顶上的重阳树结了好多果子。我每次去江边都要穿过公园,只认得公园里的银杏、樟树和雪松,以为公园里也只有这三种树。我以前怎么从来没有留意过头顶的这棵结满果子的重阳树呢?它这么高大挺拔,树冠如蓬,像一把大伞立在纪念碑下。下坡时,他又指着黑暗中的树说,这些树都是重阳树。他总是这样。当年,我们恋爱时,他教我认识山间所有的灌木和乔木,隔天,我们又去同一条山路上散步,他就考问我,我答对一个,他背我走十米,我答错一个,则要在他脸上亲一口。我不肯亲他,飞身就逃,他追上来如啃苞谷一样在我脸上一顿乱啃。在我的记忆里,我是从来没有主动亲过他。这些年,他喝醉酒时,总叫我亲他一口,多数的时候,我都是双手遮住自己的脸,心里的那股厌恶,恨不得他滚得远远的。然而,待他果真滚出去,深夜十一二点钟还不归屋,我又开始担心,盼他回来,不停地打他手机,而他多半时候不会接听。去年冬天的某天,他又喝醉了,深夜未归,我和他姐夫打着电筒去江边找他,我们搜遍了滨江大道边的每一条板凳以及每一个他可能下河洗澡的码头,我们甚至请保安调出了监控。凌晨三点他仍无消息,那个冬天的第一场雪正下得冷冷冽冽,纷纷扬扬。我之前的厌恶烦燥转为恐惧和祈祷,求老天爷保偌他平安,内心里已原谅他所有的错,只要他能平安回来。他这种状况如间歇性**,总是不定期发作,给我脆弱的神经狠狠抽上一鞭。有人说,围裙,也是爱情,即便它沾满了油污,却可能包含着抛弃了浪漫浮华之后的更醇厚的情感。可是,我厌恶这件围裙。
我们穿过公园就到了龙舟大看台。广场灯光如昼。傍晚时分的那些并肩接踵的人群、永远乐此不疲的广场舞、小商小贩都像是被一阵风吹走了。广场空阔静谧。树荫下、码头边有零碎几对年轻的情侣促膝私语,傍若无人地亲热。我们都曾经有过年轻的时光,不过,在那样一个闭塞的山区,艰难的年代,坦率表达感情是一件奢侈的事。我们一起开会,主持会议的书记像个当家婆婆,啰啰嗦嗦,一个会两三个小时还没完,他坐得无聊了,趁同事们开小差打瞌睡之际,丢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what are you thinking about?我敢挺直胸膛说我的婚姻不带半点儿功利,可是,当初为什么会嫁给他?喜欢(不说爱)他什么呢?相貌?学识?人品?似乎都是,又似乎都不沾边。一张纸条,一次牵手,一定曾有定下终身的美好记忆,可是多年以后,为什么记忆之电波几乎消失待尽了呢?是我太过于注重现实的生活,还是现实生活强迫抛却已不合时宜的浪漫?我们往往比自己想象的更为无情和客观。一地鸡毛的生活,逼迫我们反省年轻时的爱情到底靠不靠谱。在那个懵懂的年纪,连自己是谁都没有搞清楚,怎么能完成关及自己终身的情感选择呢?我们的婚姻就像一场赌注,那个自以为魂缠梦绕的人可能是相克相逆的前世冤家。一段最美满的婚姻,他的另一半也曾至少有一百次离婚的念头。两个来自完全不同世界的男女,截然相反的生活习惯、性格爱好,如两头不同种属的小兽关在同一个樊笼里,搏斗、挣扎、迁就、隐忍、适应。婚姻如鸡胁,我们始终在它的樊笼里左冲右突,自己的伤自己疗。于是,一个温顺的女子变得暴烈粗俗,而一个情深的男子也成为刚硬绝情的人。像茉和吴勇的爱情三十年后仍能记得,仍能拾起,这该要保有怎样的一颗初心?我始终相信,人到齿落发白仍然可以追求爱情,然而,人到中年的爱情毕竟不能如年轻情侣一样轻装上阵,这样那样的束缚和羁绊,爱情便打了折扣,变得现实。我们往龙兴讲寺方向走。江堤树影婆娑,路灯昏暗,不见行人。我快步往前走,他远远在跟在后面。
龙兴讲寺边的坪场似乎要热闹许多,虽已夜深,逗留的人仍然多,或三五成群的青年男女,或母子,或夫妇,各自占居一个位置,欣赏满天星斗,江岸边的趸船鸬鹚、朦胧神秘的龙兴讲寺。龙兴讲寺的大门边有一个夜宵摊子,摊主是一对中年夫妻。此刻已无生意。女子唧咕着收拾锅盆碗筷,男子低头将火炉桌椅搬到板车上。他们俩的影子一会儿交错,一会儿重叠,一会儿又各自东西。很显然,女子看起来要灵泛得多,男子始终不着一言,看女子提一袋垃圾走向垃圾筒,男子将板车的背带挂在肩上,躬身拉车上路,女子倒了垃圾返过身去,麻利地一屁股坐到板车上。男子甚至都没有回过头来看一眼。随了板车的起伏,女子交叉的双腿也很悠闲地晃荡。看他们离开的方向,他们的家应该在溪子口附近吧,那可是个贫民窟。路灯昏暗,他们的身影渐行渐远,如水墨画般定格在夜色里。
码头边有夜钓者垂钓,深蓝的浮标在不远处的江面一沉一浮,发着幽幽的光。“千尺丝纶直下垂,一波才动万波随,夜静水寒鱼不食,满船空载月明归。”宋人的禅书极美,船子和尚的这一钓鱼偈寄旨遥深,已然在禅定中悟“空”涅盘。我想,我们对于爱情,对于婚姻的了悟永远不会涅盘,只能永远在路上,风也好,雨也好,且行且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