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风:大人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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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风:大人巷

  大人巷,在宜兴城南一隅,格局早已没有当年的轩昂气派。但古旧破落中仍有几分别处难寻的情味。窄街的深巷里,攀藤的老墙和积尘的古宅,在淡淡的秋阳下打着长长的盹儿;游移的幽光中,有几位老人在廊下倦说往事,恍惚里自有别一番风韵。漫漫的冬夜后,春花开着,树影绿着,往事的脚步忽轻忽重,鼓点一样踩在心头。故人不在已经多年了,寻觅旧踪,只见那思绪的风筝一头扎进青天里,惟有线头在风中飘忽。

  这样的古巷深处,应该有一个白衣罗裙的少女,幽幽地吹着一支洞箫。

  100多年前,有一个叫蒋碧微的小女孩,像一只花蝴蝶一样,在这条巷子里快乐地飞来飞去。蒋家是宜兴大族,蒋宅是宜兴城里最大的宅第。碧微的曾祖父蒋诚公早年在江西做官,因体恤百姓而深得黎民爱戴。但他老人家不谙官场风习,虽政绩显著却屡遭贬斥,最后还是掷下乌纱,告老还乡。大人巷大约因大人物聚居而得名。白米红菱,碧树瑶草;江南的山水是美人的摇蓝。碧微便是这小城里的大家闺秀。一天黄昏,大人巷走进一个名叫徐悲鸿的乡村青年教师,他是来访碧微的伯父的。碧微恰巧从古色古香的木楼梯上下来,或许,惊鸿一瞥间,终身便这样托付了。红尘男女的故事总是一波三折,碧微自小就许配给了苏州的查家,逃婚与私奔捆在了一起,让当时的花边小报出足了风头。当暴风雨在通往东瀛的海面上铺天而来,那一对幸福地依偎在“博爱丸号”三等舱里的情侣,已经把周边的惊涛巨浪当做是庆贺他们的礼袍了。

  流寓日本,负芨欧洲的日子,在碧微后来的回忆录里还算是甜蜜的。尽管两个人的性格差异从一开始就泾渭分明,但爱情是让人糊涂的东西。天下着雨,两个相爱的人眼里却满是彩虹。一旦清醒地看对方,爱情鸟就飞走了。按照碧微的说法,悲鸿的结婚对象应该是艺术而不是女人,更不应该是碧微这样追求俗世温情、需要男人呵护、敏感多愁的女人。

  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比两个曾经相爱的人相互折磨更令人扼腕的了。

  那些引起腹诽的陈年老账翻出来,已经没有多大意思了。但我从一些老照片里,还是看到了两个当事人眼中的酸楚与悲哀。实际上,在名存实亡的这段婚姻背后,两个人的感情生活都不是一片空白。悲鸿是名人,从古到今,没有绯闻的名人似乎是不完整的;碧微的生活里,则闯进了一个与之纠缠了40余年的痴情男子张道藩。假如抛开传统的道德,单看那荡气回肠的200余封、15余万字的情书,真是对忠贞爱情的最好诠释。没有从悲鸿身上得到的,却从一个名叫张道藩的人那里得到了。是幸,还是不幸?他们相识于1922年的德车柏林,“那天,你穿的是一件鲜艳而别致的洋装,上衣是大红色底,灰黄的花,长裙是灰黄色底,大红的花……”一个男人在口吐莲花的时候,另一个男人笔下正万马齐暗。对于悲鸿来说,要女人,可以一把一把,但要一个红颜知己,则何其难矣。在悲鸿的感情世界里,有一个名叫孙多慈的女学生,在一个不得不离开她深深敬爱着的悲鸿老师的时候,悄悄地离开了。没有名分的爱情总是朝不保夕,故事纵然凄美,只能烂在彼此的肚里。今天的我们还是应该以更我的宽容去看待故人,因为,“从一而终”这四个字,总使我想到徽州歙县那一列列在凄风苦雨里矗立了千年的贞洁牌坊,在我看来,那是古代女人生命的封条。实际上,贞洁如同所有的忠贞一样,失去了对象,便毫无意义。贞洁是为炽烈的爱情所生,它不取决于形式,而取决于内心。可是,约定俗成的“贞洁”却将许许多多的追求爱情的生命钉在了道德的耻辱柱上。

  在那样的时代里,碧微却决意做一个敢爱敢恨的女性。把爱当做生命的女人,没有了爱的滋润便要枯萎的女人,总是命薄如纸。由于对爱的过分渴求和倚重,必然给她的命运铺上悲剧的色彩。她和道藩在一起的日子纵然幸福,但由于一直没有“名分”而不明不白。1958年底,当张道藩想去新卡多利亚探望妻女时,碧微做出了痛苦而理智的决定,决计促成他的家室团圆。于是,她选择了只身远走重洋。在给道藩的最后一封信中,她这样写道:“四十多年前我们初上见时,大错已经铸成。”

  宜兴的乡谚里说:宁拆十座庙,不拆一个家。张道藩是有家室的人,他终于“回家”了。那么,她的家呢?青天碧海,浪涛拍岸:朋友们常常在那里看到碧微孤独的背影。

  大海的这一边,悲鸿虽然有了至爱静文,但却天命不怡,于腾达之年撒手人寰。多少恩怨、荣枯往事,尽付灰飞烟灭。

  没有被岁月带走的,是一些当年悲鸿给她画的像。一幅幅展开,纷繁的往事又扑面而来。

  《凭桌》,是一幅油画,巴黎郊外的“麦浪”避暑地,碧微安静地坐在一张红木桌旁,桌面漆光鉴人,当中置一贫大红花,与碧微头发上的一个红发夹子相互辉映。红色是悲鸿喜欢的色调,他喜欢轰轰烈烈。

  《萧声》,油画。巴黎第八区的一幢公寓六楼里。记得那是一个无风的黄昏,缱绻的光线下,碧微垂首吹萧,幽雅与恬静油然而生。画面朦胧而饶有诗意。这是悲鸿的得意之作,法国大诗人代勒利看到后大为激动,还破例题了两句酸诗。

  《裸裎》,油画。悲鸿笔下的东方美人,一个活灵灵的碧微。东方式的妩媚、眼角眉梢似有些微恨。恍惚记得,是在一次小小的龃龉后,重归于好的伉俪又坐到了一起。男人女人总是这样,东边出太阳,西边下小雨;道是无情却有情,恐怕连自己心里也说不清楚。

  那些绸缎一样光滑的日子,说走就走了;怎么也追不回来。

  碧微的晚年,除了这些画,再也没有别的了。

  在最后的日子里,她把它们捐给了台北博物院。

  遥望大海的那一边,烟雨江南,杜鹃啼啭;故园旧梦,尚存依稀。在那美丽的小城宜兴,樱桃红了大麦黄,蚕宝宝也该上山了吧。此身恨无双飞翼,愿作桑梓一棵草。铅华早已洗尽,生命的本质意义,往往是在最后的病塌上领悟到的。爱也罢,恨也罢,这一生就是用这两个字酿成的喝不完的苦酒。蜡炬已成灰,惟有泪千行。假如生命可以重来,她还会选择那样的爱吗?一本《我与悲鸿》,一本《我与道藩》,何以道尽一个女人的苍茫的心怀呢?

  而落叶总要归根的。

  据说,一直伴到碧微生命尽头的,是一本叫《浮生六记》的书。那沈三白与芸娘的故事,是一帖美好的毒药,抚慰着因情殇而落魄的孤魂。

  碧微终于没能回来看看她的江南小城,她的大人巷。

  如今,大人巷早没有大人物了。六十年风水轮流转,当年的倜傥才俊,我们只能在西天的落霞,想象着他们长袖飘逸的风采。偶尔,穿堂的风会伴着他们细碎的脚步,沙沙地从巷子里走过。我愿意相信,那闪烁在巷子深处的,如果是故人流连的眼波,那么,最深情的一双,一定是碧微的。按辈分,我们应该叫她奶奶。

  汪建中:江南女子

  一条长江,分开了南北,从此,江北有了豪爽,江南添了含蓄。江南江北就这样刚柔成了中国既对峙又融洽的同母兄妹。哥哥在江之北的广袤平原,妹妹在江之南的烟波水乡。黄土黄,那是江北世世代代淳朴的厚实;清水清,那是江南祖祖辈辈悠然的淡雅,荡漾着千年的风物与风华。惟在中秋,江南江北,共赏同一轮明月;或在元宵,将一锅汤圆,煮咸五千年不变的团团圆圆与沸沸扬扬。

  想起江南,总是在黄昏,那烟那雾那雨那水,那永不凋谢的彩虹下面,明明朗朗地,走着红红绿绿天下最美的江南女子,歌在花丛,歌在水边,歌在烟雨的江南,渺雾的江南、琴棋书画之后悄悄绣着鸳鸯蝴蝶的江南。那当然是祖母的功劳,纺车的吱呀,童谣的呢喃,水波粼粼,肥鱼鳞鳞,歌儿铃铃的江南女子,采桑、养蚕、织布、浣衣,蓝花花的头巾,竹丝丝的斗笠,红蝴蝶绿蝴蝶的发结,还有那羞涩笑靥,总是在我的梦中出现,幽幽地飘着奇香。江南女子,江南宝贝,雨雾一样轻盈,从此不会再愤愤沉掉那只装了百宝的箱子,不再变做白蛇,不再流着血泪哀哀化蝶。

  江南女子,单是汉字,就已经构成视觉上的美丽了,单是音节,就已经充满听觉上的温柔,两千多年依然无可代替,装点着春秋五霸、战国七雄、秦皇汉武、唐宗宋祖、燕赵豪杰、齐鲁英雄乃至一代代江南才子不眠的夜晚。两千多年,日月轮回,沧海桑田,斗转星移,你居然让皇帝老儿从此不早朝。不早朝,拥着温香软玉退朝而去,一次次升起边地的烽火,得得的马蹄,隆隆的战车,胡人之后又竖起满人的大旗,猎猎飘过江南。江南女子,勤劳的妹妹,那日日夜夜旋转的纺车在为谁而摇?苏州城的霓虹,杭州城的绿水,广州繁华的码头,江南丝竹,冷雨芭蕉,江南女子凄清、凄艳又凄绝地为骑鹤而来的哥哥彻夜把酒。把酒,可曾问过青天?可曾孤灯残烛对影成了三人?人呢?人在何处?可是板桥?可是伯虎?或者是张生?不,张生等候在崔莺莺的雕花窗下,任夜雨洗去苦恋的泪痕。苏东坡当然也来过,还有风流乾隆和慕名而来的开封少年、江湖游侠、京都公子、纨绔子弟;在运河的那头,拉纤的汉子;在边关的那边,守疆的汉子;在花城那里,开店的汉子……到底有没有你久盼不归的人儿?若是真的久久没有归来,有谁陪你撑着伞温馨地走过漫长的雨季?又有谁能理解“锦书难托”的惆怅?繁华的江南,热闹的江南,孤独寸心知,寂寞谁能解?我的江南妹妹啊,是不是总是难以成寐?

  江南女子,心不想齐天,命不愿如纸,只想该耕的就耕,该织的就织,只愿在水水灵灵的江南,杨柳依依的江南,杏花梨花桃花樱花开着的江南,紫燕剪春雨的江南,为人贤妻,做人良母。

  走进了江南,才发现江南的女子果然这么好命,果然这么福气。苏州的桥,杭州的河,小小的船儿,载着江南女子,唱着歌谣过来,又唱着歌谣过去,拖一路长长的波纹,弯弯地就到了自家的门前。浅浅的岸上,稚童胖如莲藕的小手帮助爹娘系缆。上得岸来,当然有鱼有虾有蟹,还有莲荷,还有红杏,最少不了的就是绣花的绸缎剪花的粉纸。于是,稚童在前,爹娘在后,在回家的路上走成一幅天伦之乐的江南图画。

  江南的赶集,最是一道风景。弯弯的拱桥上,江南女子三五成群,花花绿绿,人在桥上,影在水里,涟漪荡漾,江南的女子就全都在水面舞蹈。来到集市,蜜桃也好蜜橘也好枇杷也好,只叫名儿,不说价钱,多少就是多少,从不讨价还价。买完水果,她们就来到布店,扯一截花布,或绿或红,往身上一披,就蓦然幻化成了一群仙国的孔雀。然后,一路有笑有歌,走过一块块菜花地,走过一座座石拱桥,走过一棵棵绿柳树,天女散花一样,飘进了自家贴满了“福禄寿禧”的家门。

  江南的女子,江南的妹妹,上像、入画、进歌。刻在屏上,她能笑;绣入绢里,她能舞。而江南呢,也因此不老,因此不衰,因此就在长江之南妩媚着、娇羞着、温柔着、青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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