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婆婆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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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踩落晨间的第一声鸟啼,春便将一匹绿长长地铺展开来。这匹绿古旧鲜嫩,生意葱茏。苦菜、荠菜、蒲公英、野蒿、茅针……知名的不知名的野芳香草都茸茸地抬起了头,用绿绿的眼睛看着绿绿的天、绿绿的地,闻着绿绿的空气,打着绿绿的哈欠。这些绿染翠了青山,染嫩了大地,还染化了一个人的心,父亲的心。

  其实父亲顶不喜欢绿,因为那绿让他想起了田间地头无比倔强的麦蒿,这些鬼鬼祟祟的小偷,总是匍匐前进,将根深深扎入地下,拼命争抢吮吸着父亲精心播撒在麦田里的一粒粒血汗。后来,父亲却钟爱起一枚绿来,他的目光在一堆绿色的小脑袋里逡巡着,被举着几根齿锯的野草生生攫住了,那是婆婆丁,父亲的婆婆丁。

  每次将婆婆丁采摘回家,父亲总是用那双骨节粗大的手掌轻轻抚摸着青色的叶片和紫色的菜根,眼里充满了照看孙儿般的温柔,氤氲着甜腻腻的歌。那双粗糙的大手早年间推过崂山般高耸的石子,从青岛一直推到即墨乡下,秋风猎猎,却吹不乱一根青丝;那双粗糙的大手壮年时砍伐过东北深林里参天的红松,古苔森森,留下了一段艰涩的青春。而今,时光盘踞在父亲的头顶,吐出一蓬蓬雪白的茅针,牵绊住了他的矫健和勇猛,一头扎进了家长里短的婆婆丁里。

  “你瞧,这叶可以蘸着大酱喝酒吃,这根切一切,像这样炒干,泡上水,啥病都治。你妈那病有半年多没吃药了,多亏了这东西,比吃药强多了。……”父亲的手麻利地在黝黑又烫人的铁锅底下翻搅,一边回头跟我絮絮地说。他那黑锅底般黝黑的手指划过菜根,漾起了一圈涟漪。六年前,母亲害过一场急症,我们姐弟们像蒲公英花瓣,团团围住母亲这丛虚弱的花蕊。父亲的屁股蹭在病房长凳的一角,像一根黑黑的花梗。这根花梗安静地焦虑着,粗糙的大手像他的心一样,局促地无处安放。直到误诊的癌变被更正为胆囊炎,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凑到母亲跟前,也像一朵花瓣了。

  此后的父亲,在洗洗刷刷的琐屑中,腰背慢慢塌下来,塌下来。他会耐心地等待冗长的糖尿病广告、跌打损伤广告、鸿茅药酒广告播完,然后仔细而费力地观看各类养生节目。直到他知道了那一枚枚下地时被他踩在脚底的婆婆丁居然是消炎祛肿的良药,他便像寻到了宝物一般,开春就奔向那匹绿毯而去。

  也只有春天了,过了清明,婆婆丁就顶着一圈黄灿灿的花瓣迅速长大,最后生发出一簇小伞,随风四散,再也难觅踪迹。就像,我们这样散在各方的子女。

  “爸,哪地方能挖到婆婆丁?我跟你一起去。”

  坐在电动三轮车侧座上,苍老的父亲半环绕着我扶着车把向田间驶去。我瞬间变回了依偎在父亲身上的婴孩,暖暖的,很安全,还有一股婆婆丁的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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