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重庆足足呆了六年半,差不多天天都在诅咒重庆,人人都在诅咒重庆,到了今天好些人要离开重庆了,重庆似乎又值得留恋起来。
我们诅咒重庆的崎岖,高低不平,一天不知道要爬几次坡,下几次坎,真是该死。然而沉心一想,中国的都市里面还有象重庆这样,更能表示出人力的伟大的吗?完全靠人力把一簇山陵铲成了一座相当近代化的都市。这首先就值得我们把来作为精神上的鼓励。逼得你不能不走路,逼得你不能不流点小汗,这于你的身体锻炼上,怕至少有了些超乎自学的效能吧?
我们诅咒重庆的雾,一年之中有半年见不到太陽,对于紫外线的享受真是一件无可偿补的缺陷。是的,这雾真是可恶!不过,恐怕还是精神上的雾罩得我们更厉害些,因而增加了我们对于“雾重庆”的憎恨吧。假使没有那种雾上的雾,重庆的雾实在有值得人赞美的地方。战时尽了消极防空的责任且不用说,你请在雾中看看四面的江山胜景吧。那实在是有形容不出的美妙。不是江南不是塞北,而是真真正正的重庆。
我们诅咒重庆的炎热,重庆没有春天,雾季一过便是火热地狱。热,热,热,似乎超过了热带地方的热。头被热得发昏了,脑浆似乎都在沸腾。真的吗?零点有那样厉害吗?为什么不曾听说有人热死?过细想起来,这重庆的大陆性*的炎热,实是热得干脆,一点都不讲价钱,说热就是热。这倒是反市侩主义的重庆精神,应该以百分之百的热诚来加以赞扬的。
广柑那么多,蔬菜那么丰富,东西南北四郊都有温泉,水陆空的交通四通八达,假使人人都有点相当的自由,不受限制的自由,这么好的一座重庆,真可以称为地上天堂了。
当然,重庆也有它特别令人讨厌的地方,它有那些比老鼠更多的特种老鼠。那些家伙在今后一段相当时期内,恐怕还要更加跳梁吧。假如沧白堂和较场口的石子没有再落到自己身上的份时,想到重庆的战友们,谁能不对于重庆更加留恋?
一九四六年四月二十五日
作者简介:郭沫若(1892-1978)现代著名诗人、文学家、历史学家、古文字学家。四川乐山县人。194年赴日本留学,在十月革命影响下,积极投身反帝反封建的新文化运动。1919年至1920年之交,创作了诗集《女神》,成为中国新诗的奠基人。1921年回国后,与郁达夫、成仿吾成立了著名文学团体“创造社”,从事新文学运动。1926年投笔从戎,先后担任北伐革命军政治部秘书长等职。北伐失败后,参加了“八·一”南昌起义。1928年流亡日本,开始研究中国古代历史,在为期十年里,对中国历史和古文字的研究作出了重大贡献。抗战爆发后回国,相继写下了《屈原》、《虎符》等多部历史剧,揭露国民党的卖国投降政策。抗战胜利后,一直站在民主运动前列。建国后,历任中国科学院院长、全国文联主席等多种职务,但仍积极著述,发挥了他的多方面特长,一直被誉为史学界、文艺界的杰出战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