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阿雄,暮阳村艾家河人,人们都叫他雄子。提起雄子,在三斗坪峡江一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五岁丧母、少年丧父,没有上过学堂,成为一个浪荡儿。他衣衫褴褛,天天就靠乞讨为生。说起他,与我还有点亲缘关系,是我同宗阿姊的孩子。 雄子经常在三斗坪镇代石集镇乞讨,偶尔也光顾小溪塔城区。有好事者问他:“城里怎么样啊?” “城里生意不好做,弄的钱不多。”雄子如是回应着。他有一个优点,那就是嘴甜,有时说话还有点诙谐,所以人们都善意的称之为“雅讨者”。 暮阳每天唯一的一趟班车常常是拥挤不堪,人们像躲瘟疫一般避开蓬头垢面的雄子,偶尔也有人愤怒地冲他骂:“穿这么脏你就不该上车!”也或冲司机大喊:“师傅,你这生意到底还做不做滴?不能让雄子上车。” 离雄子远一点的乘客窃窃私语,近一点的连忙避让。大胆一点的乘客问他:“雄子,你又准备到哪里发财啊?”人们心中明白,雄子肯定身上又没有钱了。 胡子拉碴的雄子只是悄悄红了双眼,黝黑的嘴唇无力地动了几下,对年长的男乘客说上一句:“爷爷行行好啊!”对年轻的姑娘说上一句“幺幺好!”更多的时候,他只是默默地站在班车的最角落里。 其实他一直都在小心翼翼地避让着乘客,唯恐自己碰到他们,并不断的陪着小心,身体因此保持了一个很别扭的形状。 二 记得我还在石板村老三峡初中教书的时候,雄子进入校园。远远地就喊了起来:“小舅爹,您在忙啊?” 雄子摇摇晃晃走近我,摩挲着拿出乞讨来的钱,兴高采烈地对我说:“小舅爹,您看,我这几天还可以呢,弄了蛮多钱呢。都是爷爷、婆婆给的。” 他颤巍巍的从荷包里面摸出脏兮兮、皱巴巴的纸币,大约二十多元。双手紧紧地捏着纸币,摇晃着脑袋,自得而有成就感的对我说:“这个星期,我的侄姑娘只带了几块钱的生活费,我是来给侄姑娘送生活费的。” 一刹那,我鼻子酸酸的。不再觉得他的手、他的衣服是那么的脏,雄子在我眼里不再是那么的卑微苟且。 每逢村民有红白喜事,雄子总是掏出点钱,买上一吊鞭。喜事,他就双手合十送祝福;白事,他点燃鞭炮,很虔诚的样子,边走边说:他是好人啊……主事者随即大声吆喝:“来客啦,帮忙的快给雄子盛上饭菜!”雄子接过饭菜很自觉地走到一旁独自吃了起来,帮忙的时不时问问:“吃饱没有啊?要不要还添(盛)一点?” 对于我们来说,一日三餐,少吃一餐只是当减肥,可是对于雄子来说,少吃一餐意味着第二天不够力气继续。 有的人啊,一生下来,就在罗马。有的人,终其一生,也换不到一张去罗马的单程票。 三 早年,代石集镇上的三斗坪宾馆红火一时,三峡工程完工后,建设者们逐渐撤退,流动人口急剧减少。濒临倒闭的三斗坪宾馆被三峡人家旅游景区收购,闲置至今。这倒也好,雄子白天在大街上乞讨,晚上就从后门爬进去过夜,宾馆也就成了雄子的蜗居。 人们调侃雄子“你晚上住在哪里啊?” 雄子边走边唱着歌,摇晃着脑袋,说:“我住在三斗坪宾馆呢!” 六月,骄阳似火。夜间人们在街上乘凉、散步,当走到宾馆旁的代石沟桥上的时候,突然,听到桥下有拍打着江水的声音。人们很好奇,是谁在桥下戏水? 于是在桥上喊:“是谁在整水啊?” “是我啊!”人们听出是雄子的声音,心想一个脏兮兮的乞讨者,竟然还洗澡? “明天政府要搞卫生大检查,我在洗澡呢!”雄子似乎知道人们的疑虑,大声回答着,或许是害怕有人在桥上扔东西吧! 一个带着小孩散步的家长,笑着调侃自家的孩子“你看,雄子为了迎接卫生大检查就在洗澡,你还不听话,不让洗头。” 雄子从洗好来到桥上,有好事者故意调侃他。指着一个十来岁的男孩说:“雄子,你讲卫生,又会挣钱,我把这个伢子交给你当徒弟吧!” 雄子似乎得意起来,望了一望,摇晃着脑袋,摆了摆手,煞有介事地说:“不要,他还小呢!”于是拍着巴掌,摇头晃脑悠然地朝宾馆后门走去。 看着雄子远去的背影,这位好事者如是教育着这个孩子:“你看,还不好好学习,雄子都不愿意给你当师傅呢,惭愧吧?” 四 记得十多年前的一个周末,我回到老家暮阳绕围坡,母亲说:“上个周,雄子来绕围坡了。” 在雄子的心里,永远记得绕围坡就是他母亲的娘家。沈姓人家在绕围坡是大家族,这里有他的姥姥、姥爷、舅爹、舅妈……虽然,他最亲的姥姥、姥爷很早不在人世,但他知道绕围坡和他血脉相连。 每次遇到雄子,他总是先问候我的母亲:“姥姥还好撒?” 母亲对雄子的到来,没有嫌弃,唯有心疼,时时暗自叹息:“只怪他的妈妈死得太早了。”雄子看见我母亲,倍觉亲热,回忆起小时候在我家玩过,总是重复着:“姥姥,我蛮小的时候,还在您家歇过呢,多谢您玩过好多回。” 那天,邻居聚集在我家闲聊。忽然,邻家兄弟开新从艾家河回来,告诉大伙:“土城乡高岩村今天出了车祸,一辆农用车翻到岩下去了。听说还死了一个,好像死的是艾家河的一个姓艾的。” 雄子紧张起来,问:“到底是哪个呀?” 开新说:“反正是艾家河姓艾的,说是今天到土城买肥料,在回来的路上翻车了。” 雄子记起,今天早上他的姐夫说去土城买肥料,他的姐夫也姓艾。顿时,雄子嚎啕大哭,顾不上什么,张牙舞爪,扑扑地向木家沟飞跑,一路哭、一路嘶声竭底:“我的哥,我的哥哥啊……” 五 去年的寒假,我和父亲去寻觅暮阳溪响水洞土地庙里的残碑,远远看见半山腰有一群山羊,我问父亲:“腊月了,谁家还喂养了这么多山羊?” 气喘吁吁,爬上枫香崖对面的半山坡,十多只壮壮的山羊,对着我们“咩咩”的叫了起来。 忽然听到山头传来吆喝声,“喂——,是哪个哦!” 一听声音,我对父亲说:“好像是雄子啊?” 父亲说:“是的,这里是雄子的老屋场,土坯房撤了,还屋场为良田了。雄子和他大哥搬到了艾家河,村里为他们砌了砖木结构的房子。” 父亲接着说:“雄子现在不错呢,平时帮他大哥割牛草。腊月了,怕有人偷羊子,雄子天天守着羊群哦!” 于是我大声喊:“雄子啊,你在干嘛呢?” 雄子似乎听出我的声音,高兴地说:“我在放羊呢!” 陡然我想起,在代石、小溪塔似乎很久、很久没有看到雄子的影子了。 父亲说:“现在村里把雄子纳入低保,他不愁吃喝、不愁穿了。在家帮他的大哥放羊、割牛草,精神着呢。” 返程途中,我大声吆喝:“雄子——,收工,把羊子赶回家。” “还要让羊子多吃点,要等到太阳落的时候,才能把羊子赶回去呢。”山的那边传来雄子如吼的回应声。 不一会儿,空荡的山谷回响着雄子沙哑的歌声“好一朵茉莉花……”虽然五音不全,但我也能想象出雄子悠然自得的神态。 时光如流水,雄子那沙哑的歌声始终萦绕在我的耳边。我慨叹不已,雄子,我的阿雄也有春天。 (2019年7月30日于黛狮寓所)
【编者按】:或许有的人生是卑微的,但遇上好人,赶上好时代,就会遇到自己的春天。本文中,有人用言语和行动,嫌弃伤害着阿雄,但更多的人,是关心并帮助着他。但愿,阿雄一直在春天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