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七日 散木 第一日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唐)李白•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 忘了在何年龄,初读这唐诗,时间一久常忘了后两句,但烟花三月下扬州则萦绕心头挥之不去。 扬州,唐诗里的扬州,乾隆六下江南的扬州,大运河的扬州,二十四桥明月夜的扬州,瘦西湖的晨雾,大明寺的塔影,江南烟雨已经浸染的扬州。 诗仙的一句烟花三月,竟牵动了我近半个世纪的扬州梦。机缘在年近六旬之际降临,携妻驭车,沿京沪高速一路向南、向南,车过淮安已近高邮,路旁的绿化树丛不觉中柔媚明亮起来,那是大团大团的夹竹桃在初夏的风中摇曳,深绿的树丛,桃红和洁白的花朵像温婉的眼眸和明丽的笑颜,在闪烁的车窗外在无名的道路旁,次第展露出江南的初颜。 江南,传说中的江南,桨声灯影里的江南,风花雪月雨巷深深地江南。江南园林名冠天下,收藏的是岁月和山脉河流,是每一条道路都吟唱不已的枫桥夜泊。采莲南塘吴钩看了,历史的江南,现实的江南,就在扬州盐皋东路10号个园北门,为我们徐徐开启她含蓄精致又风姿摇曳的一帘幽梦。 多姿、多彩、气韵风华的江南植被,是江南园林的气质。只有几厘米高的矮竹,高过几十米两个壮汉都不能合抱的昂然天外的广玉兰,涧边的凄凄芳草,窗棂外的月光和花影相邀,让岁月日子都在绿色中氤氲、葳苏、繁茂和渊源不息。 枯瘦、灵透、历经磨难却更加卓然不群的太湖石,是江南园林的精灵。孤立在湖畔,悠然在径边,藏身在芭蕉影后,卓然在高台亭榭之外,不管在哪,不管何时,不管日落月升,不管风华雨雪四季转换,他都是,他又不是他,但无声讲述的都是忍耐和新生的故事。 简洁、空灵、静如处子又跃然欲飞的亭榭楼台是江南园林时光的驿站;简练、婉约,意蕴丰沛,或直抒胸臆或隐逸幽然的题篇楹联,是江南园林的徽记和姓名。“宜雨轩”、“抱山楼”、“佛云厅”、“住秋阁”多么诗意、生活、时光和生命的题篇和命名啊。环顾地球村,历数人类有记载的年谱,那个族群、那个地域、那个王朝、那个文明还能有中华文化、中文志趣、中国南方的园林这样写意和抒情呢?! 背影,步履,跌宕、崛起又沉积,气节如磐石,多情似春水。南方,南方、南方园林中那些永不消失的灵魂、足音,他们的人生、他们的志趣、他们的审美、他们的创意……在它的每一条小径、每一处亭榭、每一方池沼,每一扇小窗前,都如日月般无声交替,生生不息。 这就是我的南方,我的园林,我的南方初旅之序曲 2019/6/6 第一日(之二) 迈过旧时光的步履——扬州东关老街 出个园南门,只隔一道木质门槛,抬脚就踏入了扬州城定格了隋、唐、宋、元、明、清、民国几个朝代的——扬州东关街。在这条南北宽十几米东西延绵一公里,被国家文化部、旅游局命名为“中国历史文化名街”街道上,民国的旗袍店、清代酱园店、明代漆器店、元代小酒店、隋唐的贡品木雕店和糖果店参差罗列在各色古旧的店铺中。每当傍晚斜阳,光线将游客的影子拉的细长细长,投射在斑驳光滑的鹅卵石路上,低矮店铺的屋檐在老街干净天穹的映衬下如一幅曲曲折折旧时光的剪影。这里没有霓虹、没有标语、没有机动车也没有自行车,更没有红绿灯,时光静寂、街道斑驳,千百年的时光碎影就这样定格为眼前的一瞬… 只是老街东头古老城门内侧阴影里,一座大屋山墙上油漆剥落的“扬州百货商店”六个大红字及店内简单的商品,柜台上端坐的台秤和店门外静*坐着的一溜老人,让人的耳畔似乎突然又高亢地响起了文革十年高音喇叭里那日夜不息的激越歌声。 走进城门洞,脚下玻璃钢地面下尘封的是城门旧址和考古发掘后说明的小牌子。上面清晰的写着:“唐五代城门基石”、“北宋城门钻石”、“南宋城墙地基”……啊,这是多么奇妙的漫步,我们,是在漂浮着走过古人的足迹和过去的旧时光吗。那些爬满青苔和藤蔓的砖石、车辙就是前尘往事中那些生生不息的岁月印痕吗?!走出城门回望高大城墙厚重的身躯,两幅红布帘上“蹈东关新曲十里霓裳更秀出东方身段,顺大运清流卅年烟雨都美成大国梦想”的对联似乎又让人们回到了现实之中。但不远处,运河边的牌楼,亮起的街灯,又将思绪牵引向时间长河的深处。看着身旁的一座青铜铸就的马可波罗在八百年前骑马进入扬州城的雕塑,仿佛又听到了那个从威尼斯起航,走过海上、路上丝绸之路的伟大旅行家,当年骑马进入扬州城那哒、哒、哒的马蹄声…… 第二日(之一) 廋西湖——永远不会长高的天际线 穿过彩衣巷,沿小秦淮河苔痕茵茵的石阶,穿过四望亭路之大虹桥,一路向着扬州老城的北边走去。身旁的小秦淮渐渐变的宽阔起来,对岸的河柳、亭榭、河港渐次笼上了一层淡淡的水雾,河道中盈盈碧水间不时有载满游客的画舫在水面上无声划过。经过一座白石砌成的江南标志性的圆拱桥,扬州的标志性景点——廋西湖公园已在眼前。望着一袭碧水、两岸绿柳的“熟悉”景象,看着假日中排起长龙购票等待入园的游客。一向精打细算很不舍得花钱的妻子扯了我一把,悄声说,园里边也就是这样的景,两张门票我们就省了吧,早点出发去南京还能再省点停车场钱。说实话,在来扬州之前的很久以前从明信片上,电视中,旅游宣传海报里都多次看过廋西湖标志性的风光图景——碧蓝的春水,依依的杨柳,点点桃红,画舫、游人、远处如背景的五亭桥……那景象与我们的大明湖、和号称比西湖都大的沂蒙湖,甚至是和未经压缩版的临沂人民公园的军民湖景色相比,也真是看不出有什么非常特别的地方。此刻听到妻子这么一说,一时我也竟有点犹豫起来。但想起几百公里的长途奔波,看着操着天南地北不同口音的同胞和不同肤色的外国游客蜂拥走进园区,想起深埋在心底许久年头的,那“二十四桥明月夜”的诗句笛声,我还是拉起妻子坚定地走向了现金购票的窗口。 一进瘦西湖,庞杂的人群竟陡然清净下来,只见这个久闻大名的湖并非是印象中的一湾湖水亭台环绕的封闭所在。而是一座葱茏的,天光水影广阔无碍,河网、绿地、滩头、堤岸、岛屿、楼台、歌吹、小桥、园林、人家交错映衬,点带自然,浑然天成又带有点点烟火气息的水泽园囿。那一处一处隐匿在绿树花丛间的水岸码头,那遥遥而至又迢迢千里通往天涯的道道碧水,那绿树丛中,亭台间悄然飘过的游船,那游船上远方客人被眼前景色唤醒的歌声,都随着这一方神奇的、诗意的、也是温情传说般的氛围,沿着碧水长河柳岸花香,向着毫无半点遮拦的寂静长空飘去…… 据说瘦西湖原名叫保障湖,我猜想这里最早是一处与运河相通可以起到调节水情的天然湿地,后来渐渐被在运河上行船的船民、盐商发现,就逐渐成为避风休憩加油添水的河汊码头。再以后迁徙的官员,游走的侠客,落魄的文人渐次而至,随之酒肆、歌台、烟花、舞姬当然的也就蜂拥而至了。乾隆元年(1736年)钱塘诗人汪沆游览于此与家乡椭圆形西湖相比较后而诗作:“垂杨不断接残芜,雁齿虹桥入画图。也是销金一锅子,故应唤作瘦西湖”,瘦西湖的名号从此传开。再后来六下江南的乾隆也真的来了,瘦西湖因此也留下了“白塔”、“吹台”等他的圣迹。“吹台”现在又叫“钓鱼台”是一袭小路深深通向湖水中央的一个小岛和岛上的一座小亭子。传说乾隆某次幸临瘦西湖在“吹台”亭下钓鱼,不知何故久久无鱼儿上钩。陪同的官员为了博龙颜一悦,悄悄派几名深谙水性的渔夫,从远处潜游过来,悄悄把大个的龙鱼挂到皇上垂在水里的鱼钩上。这样一来,乾隆不仅钓鱼频频得手,而且钓的全是漂亮的龙鱼。皇上不禁疑惑的发问为什么湖中全是一色的鱼呢?随行的大臣一听连忙上前圆场道:“皇上金钩只钓龙,凡鱼岂敢朝天子”,乾隆闻听开怀大笑。故事的真伪无从考证,但站在五亭桥上尽情解说的导游最后的总结确叫人击节感怀。他说故事真伪不必考究了,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当年跟随乾隆皇上服务的大臣们用意和心情一定是和我现在的想法一样:都是为了让大家开心!听着这个红脸高个年青导游实在又隽永的总结,望着眼前川流不息游玩的普普通通的国人们,真的让人感慨,沧海桑田,换了人间。 在瘦西湖你可以听到一个又一个关于她的传奇故事,走过一座又一座只属于她的优雅别致的桥;你可以坐在望春楼上体悟山光水色的变换依傍,你可以在揽月斋坐在南派木雕的红木椅上静静体悟古人开轩面湖色仰头望天光的静好时辰。 而“二十四桥”的影子,玉人的笛音却总是执著地在我的眼前、心头晃动。我拽着早已走不动的妻子,在总面积2000亩、水上面积700亩,光游览面积就达100公顷的“瘦西湖”之曲曲折折的园路上寻觅着那个萦绕了近五十年的“二十四桥”。 沿着指示牌一路寻去,最终在最为平常的一角水面上,一座再普通不过的半圆拱桥出现在我的眼前。没有笛声,没有玉人,没有明月,甚至连瘦西湖中常见的画舫也没有出现。只是在桥的右脚岸边的一面指示牌上叫人哭笑不得的注解到:此桥从左向右或从右向左走过桥,其台阶共计都是二十四个。啊,原来如此啊!!我坐在桥畔,走上桥肩,凭栏四望,盈盈的绿水、默默的长天,桥洞下有一对鸳鸯带领着几只小鸳鸯组成的家庭在嬉戏觅食。眺望远方,没有任何的高楼,铁塔,电线、高架路侵入视野。天、地、水相连处,隐隐的一带小山,一个宝塔静静的守候着这亘古未变的天际,我想这可能就是那个“二十四桥”的天空吧。可心中的“二十四桥”竟又钩起了四十年前,在钟罗山下,古典文学课上老师关于二十四桥是一座桥还是二十四座桥,或者是其他什么桥的文学公案的讲解。我无法再待在这座桥上瞎想了,我们沿着绿丛掩映的道路,目送着不时从花影浮动的河流上冒出的游船,最终走出了瘦西湖的北门。 第二日(之二) 扬州——未曾结束的风景 把妻子安顿在瘦西湖北门外的一处素食店内,我孤身一人沿着二十四桥上看到的小山塔影的印迹,来到了有“淮东第一觀”之称的“大明寺”——一座经历1500年风雨,兴建于南朝宋孝武帝大明年间,静卧于湖岸“蜀冈”之上,为参天古木所深深遮蔽的千年古刹。在它的“平山堂”我眺望那些意念中被树梢遮蔽的江南诸峰,在鉴真纪念馆我驻足冥想盛唐与今天的梦想,借雄伟的栖灵塔一窥扬州古城全貌。但见200余公顷的古城区整个的都被千百年来的古木新枝环抱着、簇拥着,廋西湖如片片翡翠闪耀其间。天际线的最远方,扬州新城区小心翼翼地、静静的、远远地看护着,守候着老城这片祖传的宝物,水月风华,永续净明。 飘飘风雨中我携妻驾车沿扬州至南京的城际高速,走过长江,走向江南的深处。但心中的二十四桥仍固执地出现在脑际:那时一个月白风轻的夜晚,江畔河边星垂旷野寂静无声,一座连拱的白色石桥静静地守候着两岸的远山、田畴、村落和桥下脉脉流淌的河水以及同样悄然驶向远方的乌篷船。在启明星尚未升起之际,一位一袭白衣的玉人不知何时已伫立石桥之上,吹响了他那千年不息的笛声。 啊,再见了,扬州。再见,笛声诗意里的二十四桥。 (2019年夏)
【编者按】:人生要么读书,要么旅行,诗与远方就在身边。作者江南之行,给读者新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