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秀美的老家涧头,有绵延的低山,有潺潺的溪流,有大海般碧蓝的天空。这是我曾经颇以为豪的。在山区,最不缺少的就是土地,涧头人多,几百年聚族而居,拥有一望无际的田地。这些田地或是显贫瘠的薄沙地,掺杂着沙砾,土硬地弱,只适合种花生栽白薯;再有就是群山围子,沿山边开荒辟出的梯田,土质肥,透气性好,算是好地,可划入二方地。 最好的地块当属北湖的北沟涯。村西北方向,三面皆山,银山偎依着山村,雾平山两个山头,植被厚密,向西薛山,隶属于苍山,多有燕子石出土。西高东低的地势明显,每逢雨季,山洪爆发,大量裹挟而下的黄土便淤积在河沟的两岸。当然这是我的推测,反正是造物主给涧头人留下了这沟两沿肥沃的良田。这片大自然聚拢起来的精华,如清水沙般细密,粉黄色,旱涝保收。能分的这样一块地,是村民们最朴素的愿望。 地近两亩,正靠在北沟向东北方向拐弯的地方。 这地栽烟,熏的烟叶又大又黄,成色很好;种花生,皮白籽粒饱满,出油率高;撒播上麦子,在那只有农家肥的年代,父亲曾亲自测算过,亩产竟能达到六百斤。即使压地瓜,长的地瓜也是又大又圆,绝对高产。 山区,阳光足,地又透气,老家里多种烟、烤烟。九十年代前后,人们生活条件变好,种经济作物的多了,得益于涧头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老家里不少人种起了西瓜,收成还不错,这就引得不少村民争相种植。 父亲自然不甘人后,决定要在北沟涯这块地种上一亩西瓜。 种瓜,倒不是什么新鲜事。常年种地的乡邻,总是在自己的地里点上几桉,或苕瓜、梨巴子,或面瓜、甜瓜、西瓜。有让随着薯秧爬的,也有顺着花生套种的。髈地犁田打杈喷药,汗流不止口干舌燥之际,顺手摘过,随衣袖一抹,送进嘴里,生津消暑,很是受活。 可这是专门种瓜,自然不敢马虎。从选种、育苗到栽种,一路小心翼翼,父亲煞有介事地还买来一本种植西瓜的农技书,每天翻看。打杈、顺秧、留花、压瓜,细数下来,如数家珍。 眼看着瓜藤在肥油油的田地里匍匐、蔓延,嫩生生的一天一个变化,有力的藤须无方向地试探、攀爬,它是在寻找最佳的生长空间和最充裕的阳光吧,我有时就这样惴惴地想。西瓜的叶片肥厚嫩绿,背面泛出嫩白,酷似大人的手掌。 父亲每天都要到地里捯饬一番,像会老友一样。瓜们也很争气,嫩黄的花朵下分明已经挂了圆圆的或糖球或鸡蛋大小的绿果儿了。打杈、摘花,一棵瓜秧只能挂一个瓜,多了的话供不大,影响瓜的品质。 石榴花还未开欢,麦子已被镰倒,空气中蓄满了夏的味道。地里的瓜有的像拳头,有的像孩子们玩的皮球。晨风拂过的早上,瓜藤上还缀着露珠,父亲早在铺满绿色的地里巡视开了,“这些瓜,如果价格好的话,今年肯定能卖个好价钱!”父亲喃喃地说。 麦茬地瓜刚刚按上,老天就又来了一场透雨,瓜们就长得更加卖力了。半大的西瓜最容易被一些皮孩子糟蹋,是时候看瓜了。昨天,父亲说:“你四大爷的瓜让南街的几个小孩作贱了不少,可惜了,瓜不熟,又不能吃,可惜,可惜。”“这帮毛孩子,缺教养!”我暗吐舌头,头皮有些发热,小时候这事我也作过,父亲也许忘了,我可没忘。 这个夏天因中考的结束而被拉长,像注入了水分,也像需要一点新的色彩一样,不能过于平淡。我对父亲说:“我去看瓜吧,正好也没什么别的事。” 看瓜的日子开始了。早早地起床,吃完早饭,再带点午饭,到下午霞光撒满地面的时候回来。这是我惯常的作息时间了。 瓜棚是早已经搭好了的,简易实用,几根木棒加上一根横梁,外裹塑料布,拎一个干草扇子最外面一覆,又敞亮又通风。即使最叫热的午后两三点,躲在瓜棚里,也出不了多少汗。看瓜,看的是人,除了孩子们来叨扰,哪有大人有闲工夫来扯淡。所以,这看瓜是极其轻松的活儿,如果你不觉得无聊的话。 自然,我既不无聊,也不寂寞。在这个初夏的季节,十七岁的我,以大地为床,天地做被,在天与地之间读书,读《红楼梦》,读巴金的《家》《春》《秋》。瓜棚外,瓜藤在恣意蔓延,瓜们在滋滋地吮吸大地的汁液。天地无声,我能听得见瓜们不断生长的啪啪声,还有就是我的心跳。 鲁迅的笔下,西瓜有危险的经历;地雷战里,用刀劈开西瓜也需要勇气。在这里,瓜们只需要幸福快乐地成长。 暑气渐盛,大地已吸满热力。雨勤了,瓜们已度过青春期,变得丰满成熟,快要到收获的季节了。 日子不急不躁,天上云卷云舒。从远处看瓜地,已成为一道风景:一块缀满绿色的巨大幕布,到处是藤须和绿叶,土黄的底色,却镶嵌着一个个大大的绿玛瑙。 躺在瓜棚里读书,书里和书外的世界都很精彩。世界很静,瓜棚里很静,我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在绿色的世界里,一切都变得纯粹灵动,世俗的杂念变得遥远。 日头很毒,有热风飘过。瓜棚在绿的海洋里,似一蓬白里透黄的舟。我在舟里荡漾,思绪飘得很远,像蓝天上挂着的那片轻云。燕子河边,一群光腚的孩童在泼水嬉戏;银山脚下,一株株粗大的栗子树下,几个小伙伴在捡蘑菇;夕阳欲坠,通往村里的小径上,一个梳着大辫子的女孩,挎着一竹篮草回家去…… 脑海中像有一块幕布,一些场景不断变换,如蒙太奇结构般闪过去。 西边老李头的西瓜已经准备上市,价格与往年相比还要低了些,行情不太理想。瓜们不关心这些,它们只是不断地吸取营养和水分,它们只想自己心里甜丝丝的。 晚上也不能离开瓜棚了,收获在即,任何的闪失都不能发生。父亲和我交替换班,寸步不离地守护着瓜地。这一亩多寄托着我和父亲希望的西瓜。 瓜叶依旧厚而绿,藤须不再到处攀爬。瓜们也不再膨大,一夜之间,它们好像都有了心事。早上瞧瞧,颜色有些泛白,轻轻地敲击瓜皮,声音不再清脆,看看靠着瓜蔓的须子,竟然有些发干,有的甚至已经枯萎。“瓜熟了!”父亲告诉我,“你看,这须子,干了,可以摘了!” 夜还是走进了瓜地,挤进了狭窄的瓜棚里,渗入我的意识里。有夜猫子在不远处叫着,声音尖细执着。有田鼠在啃噬着瓜棚的支架,这声音一直伴随着我整个夏天。窸窸窣窣的声音从瓜地的另一边传来,接着是“吱吱”几声,那是田鼠在打架,也许是在嬉戏。 瓜地和瓜棚,还有我陷入无边的黑夜中,可我并不害怕,况且在不远处,就有三叔和赵家大叔的瓜棚,他们也在看瓜呢。夜渐渐地入睡,夏虫的呢喃温柔着我的耳膜,沟涯下偶尔有蛙鸣传来,远处飘来三叔咳嗽的声音。 西瓜的价格有点像过山车,前天三叔的瓜还是六毛多钱一斤,昨天就到了四毛。父亲有些坐不住了,眼看着蒂落瓜熟,这可咋办?一地的西瓜静静地朝这张望,主人将送我们到何方? 一连几天,父亲和母亲最主要的任务就是卖瓜,小心翼翼地摘下,谨慎地放进篓子,心情有些沉重。父亲推着胶车,母亲沿街叫卖:西瓜,卖西瓜了!涧沟涯、西石埠、黄泥岗、桃园……几个村巷走遍,只是这价格实在让人高兴不起来。 地里的西瓜一个个的摘走,可还不少。瓜们也有些急了,涧头和周边村子里的大量西瓜上市,颇有点蜂拥而上的味道。瓜多了,想卖出去,只有压低价格。看着我曾经照看过近两个月,又大又甜的西瓜被廉价的处理,我心里也沉沉的。 我也加入了售卖的队伍。找个自行车,后座挂上父亲不知从哪里淘弄来的脚篓,十几个西瓜卧在里面。车身重,骑起来很吃力,可我还是带着这些瓜们到达了最近的石塘——养猪场的石塘。 时间已经是午后,太阳炙烤着这些黑红的汉子。远远地看我来了,没等我喊出“卖瓜喽”,就一呼啦围上来。这边一人一个,疯似的挑起瓜来,价格自然是极低的。我一个人,第一次应付这些七嘴八舌的汉子,就有些招架不住。称过的匆忙,账算的混乱,钱收的七零八落。汉子们离去的高兴,脸上挂着笑。 这是我第一次卖瓜,卖的有些狼狈,这也是我第一次对乡村里这些看似朴实木讷的男人们产生了反感。我太善良了,我遇上了一群市侩。 我没有跟父亲说起这些,也没有再出去卖瓜。父亲和母亲把最后的瓜聚拢起来,带回家中,自己吃去吧,反正也没卖出多少钱来。况且这瓜极甜、沙瓤,很是消暑。 这之后很长时间,父亲都没提及种瓜的事,也绝没有了再次种瓜的计划。 多少年过去了,可那看瓜的经历和日子印在了我的心里,让我永远无法忘记。 怎么会忘记呢?那是我曾经的风景。
【编者按】:农耕时代或许离我们渐行渐远,但是幼年的记忆,却是我们不停回望的追思,那岂止是风景,更是内心力量的源泉,不忘初心,不是一句空话。接地气的文字耐读奈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