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很多人在慢慢成长,也有很多人在慢慢老去……
刚写完题目,心里已百感交集。躺在床上,恍惚了半晌,才渐渐回过神来。 要写什么内容呢?我想,一切应该从陈老太太家菜园里的一棵黄皮果树说起。这棵黄皮果树,根深叶茂,高十几米,几乎占据了半个菜园。有风时,树梢上的枯叶“哗哗”落下,隐隐弥散着熨帖而微苦的味道。 又是一年黄皮果成熟的季节了。陈老太太家的黄皮果树仿佛不负众望,枝头上都挂满了黄皮果,那黄橙橙的果实在阳光的照射下,散发出极为诱人的香甜味。这香甜味,即便人站在很远的地方,也能闻到。 很寻常的一个上午,知了一直在陈老太太家的黄皮果树上高声鸣叫,似乎都不知道疲倦。从远处传来的公鸡的啼鸣声,显得十分悠长,响亮。日上中天时,园墙斜斜切下的那片荫凉里面,正有几个小孩在玩石子,其中一个小孩衣服不仅有点破烂,还很宽大,脚上的凉鞋已分不出是什么颜色的,几个脚趾也是脏兮兮的——这个小孩便是十岁的我,把手中的石子抛进路边的水沟,就站起来,踮着脚尖,直直地盯住黄皮果树上的黄皮果,吞了好几次口水。 “咔”的一声,柴门打开了,五十多岁的陈老太太背着一背篓的猪菜,弯着腰从菜园里出来,背篓顶端上全是黄皮果。我和三个伙伴一起围住陈老太太:“阿婆,中午好!” 陈老太太微微扭身,从背篓里取出一些黄皮果,分别递给三个伙伴,并没有递给我,这让我诧异不已,于是眼巴巴地望着陈老太太,陈老太太却像没看见我这个人似的,很温和地对三个伙伴说道:“你们要是还想吃黄皮果,明天再来!” 我有些闷闷不乐地回到家里,坐在门槛上,托着下巴,猜想陈老太太不给我黄皮果的原因。但猜想了很久,仍是一头雾水。 母亲从地里干活回来,看见我一个人坐在门槛上,关切地问:“你怎么一个人坐在门槛上,不去跟伙伴们玩呀?” 我如实将心里的委屈告诉母亲:“妈,刚才我们在陈老太太家菜园外边玩,她拿了很多黄皮果给他们吃,却一点都不给我!” 母亲轻轻“哦”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把锄头从肩上卸下来后,就抬脚进家吃午饭。我还是独自坐在门槛上,想陈老太太为什么没有给我黄皮果……想着……想着……想着,竟想到了自己家里,为什么没有桃树、柚子树、枇杷树?为什么没有一棵黄皮果树?父母难道真的忙得都没时间栽一棵黄皮果树吗?这简直就是越想越乱了。母亲什么时候背着背篓出门去地里面干活,我都没有注意。 天将黑时,母亲回来了,背篓里装着一些黄皮果,她拿给我吃,我却感觉有点苦涩。也不知道当时怎么会有这种感觉。 为了可以“落落大方”地吃黄皮果,我决定亲自栽一棵黄皮果树。但第二天放学后,几乎找遍了整个村庄,我都没有找到一棵像点样的黄皮果树的树苗。不是纤细如筷子,就是病殃殃的。至于,想栽一棵黄皮果树这件事,我没告诉过任何人。 夏天走了,秋天来了。 田野上的草黄了。田野上的草又绿了,因为春天到了。 时间就是这样,默默地流逝。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很多人在慢慢成长,也有很多人在慢慢老去。 每年黄皮果成熟时,看见陈老太太对一些小孩说:“去我家玩吗?我家有很多黄皮果哦!”我心里总有些疼。这时,我已经明白早年陈老太太为什么没有给我黄皮果的原因了——她叫去她家玩的这些小孩家境都比较好,父母似乎也都比较“能干”,我不是不懂礼貌,也不是不懂得感恩,而是不值得她“投资”罢了。 但不管陈老太太怎么做的,想亲自栽一棵黄皮果树这个愿望始终让我魂牵梦萦,没忘记过。 记得是一个比较闷热的下午,我在村庄后面山岭上放牛,意外看见一棵有半米高的黄皮果树的小树苗,先是欣喜若狂,然后挖起来,高高兴兴地带回家,将它栽在菜园边。以为它会茁壮成长,结果没几天就枯死了,让我空欢喜了一场。 我不再有亲自栽一棵黄皮果树的愿望时,已经是上高中后的事情。2004年读完高中,我就到金城江读大学。对于陈老太太这个人,谈不上恨。每年寒、暑假时,回家碰见她时,我都是淡淡地打个招呼。虽然两家相距不到三十米,我从不踏进她家一步。有关她的事情,都是母亲零零碎碎地告诉我。譬如:陈老太太哪天又跟她儿子吵架了,为什么吵呀……每次母亲说完,我报以一笑,从不多说过一句话。 大学毕业后的第三年,我辗转回到早年读大学的城市金城江,在一家国有企业当工人。有个叫老陆的同事家里有几棵黄皮果树,每年黄皮果成熟时,他都会热情地叫我去他家吃。 印象中,是个蝉鸣非常热烈的午后,我爬上同事老陆家的一棵黄皮果树,坐在树上“落落大方”吃黄皮果的时候,忽然想起了陈老太太,想起了她家菜园里那棵庞大的黄果树,不知怎地,心里隐隐有些感伤。 到了年底,回家过春节前,我给二姑妈买了一件棉衣。除夕上午,我将棉衣拿去二姑妈家送给她时,陈老太太正在她家拉家常。看见我把一百块钱递给二姑妈,陈老太太忽然对我说道:“好久都没什么人给钱给我了。你也给我几十块嘛,让我像你二姑妈那样开心一会……”我当场就愣住了,有些不知所措,陈老太太却似有点急了,盯着我说,我小时候她也抱过我好几次呢。 “那,晚上我再给你五十块钱吧!”我随口说道,却没有把这当回事。后来大表哥打电话叫我去他家喝酒,一直喝到十一点钟。 我回到新宅时,突然有个人从黑暗中冲出来,对我说:“你回来了!” 愣了一会,我才认出这个人是陈老太太。可我有点糊涂了,不懂这老太太大半夜的找我做什么。于是有些不解地问:“这么晚了,你老人家怎么还没休息?” “你中午不是说晚上给我五十块钱么?我吃完晚饭就一直在你家门口等着你呢!”陈老太太简单地说出来意,语气显得有些急虑,似乎怕我忘了中午跟她说过的话。 我鼻根忽然有点发酸了。实在想不到,一个年愈七旬的老人,为了跟一个与她孙子同龄的青年人要五十块钱,竟然在寒风中伫立了大半夜。 “夜深了,早点回去休息啊!”我掏出五十块钱递给陈老太太,心情异常复杂。 “嗯……好……好……你也早点休息!”陈老太太接过五十块钱,对我点点头,就转身,打着手电筒朝她家走去。她沉重的脚步声,在巷里回荡了很久,才慢慢消散。 第二天早晨,吃早饭时,母亲很是好奇地问我:“昨晚陈老太太找你做什么呀?天刚刚黑,她就来了,在我们家新宅外面走来走去,我叫她进屋坐坐,她却不理会,后来我也就不搭理她了……” “没做什么!”我摇摇头,起身,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啤酒,一个人慢慢喝。 “真没什么吗?”母亲将一盘菜推到我面前,脸上充满困惑的表情。 我仍是摇摇头,不再说什么,母亲将信将疑地去做其他事情。 一年后,因为一件突发的事,所在的企业被关闭了,我被迫到一座小城寻找出路,离家也就更远了。 母亲在电话里告诉我,陈老太太患上老年痴呆症时,我已经在小城度过了三个年头。“她病了后到处乱跑,都不懂回家的,她儿子和儿媳妇只好把她锁在一个房间里面,有时早上你爸买了包子、馒头,从窗口递给她,她也吃呢!”母亲说着,说着,语气变得有些沉重起来。挂断电话后,我不由地慨然长叹了一句:“谁都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啊!” 后来的几年里,我很少回家,也没有再见过陈老太太。 然而,每年黄皮果成熟的季节时,我常常想起她家菜园里的那棵黄皮果树,也常常想起那棵树下几个小孩的童年。那些悲欢、渴望、怅然和委屈,都轻飘飘的了。 只有黄皮果那种独特的香甜味,在回忆里,一直醇厚如酒。扣人心弦。 到现在,我都还清楚地记得最后一次看见陈老太太的那个情景。时间是2018年腊月二十九日上午,我在老屋的厨房里煎几条鱼,母亲在天井洗衣服,陈老太太忽然闯进来,朝着一面墙走过去,母亲顿时大惊失色,大声问陈老太太:“要去哪呀?” “我要回家!”陈老太太恍恍惚惚地说着,眼神很是呆痴。 母亲急忙放下手中的衣服,上前扶住陈老太太:“你走错了。来,我送你回去!” 我目送母亲送陈老太太回家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这将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过了一会,母亲从陈老太太家回来,一边搓衣服,一边感叹人生无常。细密的汗珠不断地从她额头渗出来,她一皱眉,一些晶莹的汗珠在她皱纹里顿了顿,才慢慢往下滑落。 在家过完年,我就外出谋生了。 待我再次回家,又是一年春节。乍暖还寒的一个晚上,大表哥来家里吃饭,喝酒。我身体不大舒服,没有作陪,静静地在房间里看小说。 正看得入迷,哥哥突然蹑手蹑脚地走进来,很小声地跟我说:“你听到鞭炮声了吗?陈老太太刚刚不在了,她儿子打电话叫大表哥明天去他家帮忙,我可能也要去帮忙。”我先是愣了愣,接着,走出房间,站在大门边,有些出神地遥望远处的点点灯光。 清冷的风,从田野上吹过来,带着很腥的泥土味。 曲折的马路上,有小孩哭,年轻妇人将小孩抱在怀里,低着头,轻声细语安慰。 “你小时候我抱过你好几次呢!”如是陈老太太在我耳边说着,语气极为温和。我轻轻地笑了笑。心里想,哪怕她只是抱了我一次,也足以让我尊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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