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故乡落雪了。一场很大很大的雪。
故乡落雪了。一场很大很大的雪。 微信里雪景照,越积越多,由惊喜变得恐慌,最终积成雪灾。 表弟在电话里说,已经几十年没下过这么大的雪,俺家被雪封门。 我想起小时候,去池塘上溜冰的情景,遂问他,大池塘可结厚冰?他说,现在积雪一尺多厚接近两尺,都可以跑坦克了。老天还在大片大片地落雪。我又想起“霜后暖和雪后寒”和“瑞雪兆丰年”的农谚来。雪后剧寒袭来,这是一定的。可“兆丰年”,就不靠谱了。眼下大半农田抛荒,留守在家的老老少少,过生活多不再靠种地的收成。 手机里,同学播发的微信图片:世界变了,变成黑白分明的素描。白茫茫的缝隙间,褐色的道路封闭了。黄色的撒盐车和铲雪车,被半埋在道路上,维艰爬行。行道树、路牌和公交站都被压塌了。有家超市大卖场,整个天棚被压垮,到处是五颜六色的商品,死伤十几人。乱七八糟的视频全发出来了。供电线路被压断,水管折断,水表爆裂。许多家庭,开始停水停电。 城里稍微好点。表弟说,我们乡下,又进入原始社会了。取水只能靠烧雪水,备用,烫醒压力井龙头,好打地下水上来。取暖只能靠烧柴,照明只能靠点蜡烛。好在,暂时吃饭穿衣不用愁。你们那边爽吧?还有十几度吧?我们这边已经零下七八度了。 我在遥远的南方,日夜为生活在老家的父母担忧。 电话打多了,父亲不准再打。怕手机没电无法充。我到处开始询问,还有没有能回去的火车票和机票,妻子打岔说,你又不是超人,纵然顺利回去,你能做些什么?终于忍不住,夜里给一位相熟的父母官发信息,询问雪灾情况。他告诉我,不用担心,最迟明天下午,主干道都能恢复通行。水电要稍晚点恢复。他正在组织人手,全力抢修。我又联系在城里的老同学,求他帮忙,买些木炭、烤火盆和照明蜡烛,给父母送去。 次日一早,我接到母亲电话,她狠狠将我数落一番。她埋怨我不该叫人送木炭来家。说我同学的车子,在村道上调头时,差点撞上电线杆。听她这样说,吓一跳,赶紧给老同学电话。老同学说,除村道有点打滑,一切安好。我突然想起,进村的道口,有个“关节点”。我解说半天,他也不知道在哪里,根本没看到我说的窝棚。他说,转弯进村的道路,很宽敞。 我有种不祥之感,心里像落层雪,凉凉的。 前年清明,记者老乔陪我回乡探亲。 驱车临近我的村庄时,发现转入村道的岔路口,多出两间小房子。确切地说,是两个小窝棚。一边一座,卡住村道的脖子。窝棚里显然住着人。其中一间窝棚顶上,有个简易晾衣架,晒着几件灰蓝的衣服。 怎么在这地方盖房。真不知村里领导都是干什么吃的。因为两座窝棚卡道,这里变成了九十度的急弯,想穿过窝棚,爬上近乎三十度的陡坡,这比考车牌时的“过龙门”难度还要大。窝棚顶上的晾衣架,估计是从坡顶上扎的。 我叫老乔下车,帮我看看能不能转过去。 老乔下车目测后,说,你得先倒直车身。估计一边只有十公分空档。说完,老乔弯腰走进一间窝棚。这个老乔,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到哪里都想采访。我好不容易倒直车身,使劲鸣笛喊老乔。老乔笑着,弯腰从窝棚里钻出来。我打开车窗,大声喊老乔,你叫屋里人不要出来,我得加油才能上去。 总算冲上来,但为躲避窝棚里突然冒出的人头,左后视镜撞在坡顶的杨树上,彻底报废。窝棚里钻出来一位勾腰驼背,头包毛巾的老太太。她边朝我招手,边喊着什么。我犹豫着要不要下车。 这时,老乔一个健步冲上车,催我赶紧开车。 上车后,我问老乔傻笑什么。他说,老太太以为我是上面下来的,她叫我“青天大老爷”。我差点脱不开身。我猜,她是故意占道的。你信不信? 我说,就算她有冤屈,也不该占道啊。 老乔伸头看看车窗外,矫情地说,农村的风景真好啊。到处鸟语花香。 这时候,阳光正浓,四野的油菜花,开得热烈而灿烂。暖暖的清香,随浩荡的春风,扑窗而入。满眼都是金黄的地毯。麻雀们在树荫间,上蹿下跳,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布谷鸟时不时,在不知什么地方,叫几声“布谷、布谷”。颇像“不哭、不哭”的发音。 就是有人占道不好。我扫兴地说。 老兄,你没听人说过吗?现在,真正的民主,就在山高皇帝远的农村。不过,老乔转脸看着我,有些迟疑地说,我说的你别介意。 不过什么? 不过,这是一种近乎流氓的民主。 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养儿不知父母心。 第二天,我又给镇里那位相熟的领导电话。寒暄之后,问他村道口的情况。他的一席话,让我哑口无言。 据说,建窝棚卡道的老人家,是邻村的一对耄耋老人。他们唯一的儿子,几年前在江苏做工,不幸从脚手架上摔下来,摔死了。包工头吓跑了。当地政府将他们的儿子,草草收敛。案子一直没结。老两口知道儿子遇难的消息,是在半年之后。不知为什么,那边一直没通知家属。 老两口去过江苏几趟,到处喊冤哭诉,但无人理睬。后来,他们回村找村长,要求找人帮他们打官司。村里委派几个人去过无锡,帮他们打官司索赔。那边的地产商被缠得无法,代付五万块抚恤金。但老两口不满意。坚持要告状,要赔他儿子命。我也帮他找过一个律师去问过,那边说,得等抓到包工头,才能处理。老两口就整天缠着村长,村里没办法,就推给镇里。 老两口直接要我去帮他们打官司。说我是当官的,那边人不敢欺负我。你们不知道,有段时间,不知谁给他们出的馊主意,老两口卷着铺盖,硬要睡在我办公室门口,等我带他们去打官司。 他们在村道口拦路,不是要钱,也不是不给车过。是希望能拦到上面下来的人。只要有小汽车经过,他们就会拦,要求人家帮他告状。真要命,我们去做过多次工作,还捐助一笔钱给他们,叫他们搬回村里住。他们在村里是有房子的。但他们死活不听,一定要等在那里。 能让派出所去劝劝吗?我说,这样住下去,万一哪天有莽撞鬼,在夜晚不小心,撞倒了房子咋办? 派出所、民政办都去做过工作,不止一次,可是没用。你们知道的,现在上面有要求,来不得强拆。你要花钱补贴,他们不接受钱。就要我去帮他们告状。可我,你想想我去告谁…… 你在听吧?他又打趣我说,哦,我这两天太忙,忘记和你汇报。挺惨的,两个窝棚都被这场大雪压塌了,两位老人都被砸死。我已安排人清理现场。两位老人的遗体,送到殡仪馆去了。唉,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对你们有车一族,算是好消息吧!以后回来,你不用再担心车子擦花了。听他这么说,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过。 想起去年,回家过年时,两座窝棚还阻在路边。 屋檐边破烂的黑色雨毡,在瑟瑟寒风中,吹着凄凉的口哨。我小心地折腾半小时,才转上坡道。车身刮擦下右墙壁几丝尘土。幸亏屋里的老人没看见。否则,也许会要我帮他们去告状。 人们苦心孤诣,一直想顺利解决的事儿,迟迟没能解决。没成想,一场漫无边际的大雪,轻易就解构这道凄苦的难题。多年以前,有人将我辈喻为逐暖而居的候鸟。这貌似很合适。其实,也并不贴切。 鸟类为繁衍下一代,避开苦寒的生存环境,随季节的变化,不断地南北迁移。它们往往是举家迁移,不留牵挂的。而人类的迁移,总是要遵循许多条件和制度。比如年龄的、学历的、户口等等。如此,总会制造出,许多难以割舍的亲情纽带。让外出打工的儿女们,背上沉重十字架。这其间,演绎出的生离死别,怎一个“情”字,抑或“法”字了得。惟愿,那对执著不已的老人,能在天国,早早地与儿子团圆。 故乡又落雪了。据天气预报说,未来一周,将会有一场更大的雪。记忆里,那些泼天挥洒的大雪,总能在无声无息中,将世上一切苦难,覆盖在一床厚厚棉被下,安然地度过新年。但愿今年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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