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总有些声音让人难以忘记。这里所记的,是连枷打场和铁锯断木的声音。记住声音,就是记住亲情;记住声音,就是记住乡愁。
有些声音虽然悦耳但听过便会忘记,有些声音虽然单调但忘了还会想起。我从未忘记过两种看似单调的声音,我要记住那些声音。 一种声音是连枷打场的声音,这种声音的节奏是“噗-啪、噗-啪”。 连枷是一种帮助脱粒的农具,竹棍做杆儿,竹条儿做枷儿,堂麻搓成细绳儿连了,杆儿上转动着轴,轴上缚住五寸宽五尺长的枷,双臂扬起拍打晒场上的农作物,发出“噗噗啪啪”地钝响。倘若一人打场,连枷的声音便稍显单调,“噗,啪”山谷里回应的是单音,如果是几个人打,那声音便急促,“噗啪,噗啪”山谷里回应的便是双音。 母亲用连枷打场的时候,马家坪没有脱粒机,更没有收割机。包谷行里套种的小麦眼看黄了,二队家家户户便挪开门前的磨刀石,磨了弯刀磨镰刀,就好像是战士在做战斗准备。南坡那边起了云,又有雷声滚过,会德队长喊一声:“要下雨了!都去割麦子啊!”男女劳力便持了镰刀拿了扁担,胳膊里夹一把葛藤儿下地抢收,王老师也敲响了学校的钟喊学生赶紧集合,说学雷锋的时候到了,快去帮二队割麦。 麦子割回来堆在学校的操场上,这晾晒打场、收拾拣簸的活儿男人看不上,便由队上的妇联会来干。母亲洗了碗,给猪喂了食,便忙不迭地掮了连枷,夹了簸箕,一路小跑到学校打麦。早有几个婶娘和嫂子解开葛条,将麦子连秸带穗铺了一地。正是夏天的午后,太阳直直地射下来,几只黄狗踡在学校的屋檐上,热得直吐舌头,那铺开的麦子一会儿就晒焦了,正好敲打。 母亲跟婶娘们打了招呼,七八个妇联会便拿起各自的连枷在太阳底下站成一排,也不喊预备不论姿势,扬起连枷便打,“噗,啪……噗啪,噗噗啪”那麦子肉红色的颗粒便从麦穗里蹦出来,落进麦草里。连枷翻飞得越快,麦粒蹦出的越多,密密麻麻竟如下雨一般,那连枷的啪啪声也在西坪二队那幽静的山谷里回响,久久不散。 从教室望出去,太阳底下的几个女劳力个个汗流浃背,母亲衬衫湿透,肩上满是灰尘,两根用布绺儿绑了的辫子挂着些麦草。母亲说:“这一面儿打得差不多了,咱几个把麦子翻一翻,再打!”几个婶娘听了母亲的,齐齐地抖落起来,把麦草翻了个面儿,又打。这次七八个妇联会面对面站成两排,相距在一丈开外,这一排的连枷扬起来,那一排的连枷便啪地打下去。那一排的连枷扬起来,这一排的连枷又啪打打下去,没人指挥,配合得却十分默契;足见那时的妇联会打场技术的娴熟,这一天的工分评得比男人低,竟是亏了那些妇联会。 不仅麦子用连枷打,还有黄豆、唐麻和漆籽也用连枷打,只是这打麦子是在夏天,而打黄豆、堂麻和漆籽却在秋天。一到秋天,天气凉了,母亲就哮喘,但这连枷打场的事一天也没有少,一边咳嗽,一边用她细瘦的胳膊扬起连枷,也是在这学校的操场上,“噗,啪”。 还有一种声音是锯子锯木的声音,这种声音的节奏是“呲啦,呲啦”! 小时候没有电,更不知道还有电锯,看见木匠的锯子,稀奇得跟宝贝似的。便想,父亲要是也有这样一把锯子,那弄柴火就不用刀剁斧砍,就不用满身是汗。心里也就发誓:等我长大了,一定要给父亲买把锯子。 许是父亲从我对木匠那锯子的垂涎中看出了什么,竟不等我长大便自己买了锯子。 父亲先买了一把短锯,锯条三尺来长,做了架,装了框,用细麻绳拉紧,削了一个结实的竹板子别住,又把一截红心柳固定在门框上,找来墨斗仔细地弹了线,便喊大哥帮忙拉锯解板子,说解了板子自己也打箱子做柜子箍盆子啊。父亲跟大哥一个拉上锯一个拉下锯,“呲啦”了半天才把那红心柳上的一条黑线锯到底,根儿上堆了些锯末。还没到底呢,父亲却停了锯,取了锯子照线锯另一块儿。那红心柳在门框上固定不住,一边锯一边乱晃,就连门框也在颤抖。父亲喊我:“来,帮忙按住!”这个时候鸡子开始上笼,天慢慢地黑下来,可那一根红心柳还没解完,父亲让我照了煤油灯,不给大哥放工。 过了几年,父亲买了一把长锯,锯条差不多有五尺长,三指宽。这长锯比短锯锯路宽,锯齿块,锯木头“呲啦”地声音沉稳有力,有好家具,果然就能多出活儿。冬天里,父亲上山不仅带刀和斧,而且只要我跟了去,必定带这把长锯。斧的用途是砍树干,刀的用途是剁树枝,那锯的用途便是把树截成一截一截的,便于挪动和搬运。有时候,在稍稍平展的地方,锯也可以当斧子用来伐树,用锯子锯倒的树,树上只有一道口子,省树。每年腊月弄柴火,父亲便先发了锯,擦了油,搬了马脚,喊我帮他拉锯,拉锯的“呲啦”声,劈开的柴火柈儿,还有父亲那满身的旱烟味儿,渐渐把年越拉越近。 再后来家里盖新房,父亲又买了一把大刀锯。这大刀锯果然像是大刀,窄处足有五寸,宽处足有一尺,怀里一抱,比人还高。父亲按照乡上批的砍伐指标,扛着这大刀锯进安沟上巴山子洼和熊洞洼伐松树,剁了松枝,用木棒一撬,那松树便顺着山势哧溜到坡根儿。父亲把松树按所需尺寸划上线,拔上架,请了一个拉锯的师傅,一上一下“呲呲啦啦”地解板子,那悬崖下堆起来的几堆被大刀锯解开的木板,以及没有被解开的檩子,父亲一块块一根根地扛回来,光这准备树木檩料,父亲足足下了两年的功夫。那两年,安沟的山里头,隔山差五地都有这大刀锯的呲啦声。 清明节回老家给父母上坟,忍不住想回老屋看看,推开屋门,屋梁上长锯短锯和大刀锯都在,母亲的几把连枷也在,锯条锈了,锯框和连枷杆儿朽了,一只拇指大小的蜘蛛还在忙着结网。 站在这空荡荡的老屋子里,我的耳旁又想起了连枷“噗啪,噗啪”地声音和锯子“呲啦,呲-啦”地声音。泪,又一次忍不住流下来! 2020年8月
(责任编辑:副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