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产队,除了我,没听见过有人叫他一声李叔。一无所有一穷光蛋,喊他叔,糟践了自己唾沫,一准他们是那样一种心思。生产队绝大多数社员当面背后都喊他李瞎子。连一些穿开裆裤的黄口孺子打他门前经过,也会冲着漆黑的门洞喊他的绰号。反正瞎子眼拙,喊过就跑,他找鬼大爷告状去。 李叔从来没有诘责过那帮胡搅蛮缠的小孩子,他压根儿就把它当成了马耳东风。他本就是瞎子,何必要遮遮掩掩。李叔宽宏大量犯而不校,我自己当然不能冥顽不灵尊卑不分,叔就是叔,没什么瞎子。 李叔家是全队最窘困的人家。他遮风挡雨的两间茅草棚子,还是生产队想方设法腾出来的公房。年年吃补助,岁岁领救济,秤上半斤猪肉就过了年。这是我年少时所耳濡目染的李叔家境。生产队每年腊月末分配老母猪肉、鱼,母亲都会趁天黑偷偷给他家多送去一份。我知道,但从未对外声张。母亲和我提起李家除了酸楚、怜悯、一脸无奈。母亲能做什么呢?自己家里供着三位老人、三个半大不小的孩子,日子同样过得捉襟见肘紧紧巴巴。能为李叔家尽上绵薄之力,既是母亲作为一位生产队干部责无旁贷的工作,也是烟火邻居当仁不让的义务,更是藏在我心里由来已久的夙愿。 李叔是我的老邻居,住在离我家七八十米远近,沙河堡房管所那道高高的土坡上。他家六口人,老两口儿、俩儿俩女。李叔约四十出头,虎背熊腰身强力壮,后背略微有些佝偻,通身肌肤如老腊肉一般黝黑、粗糙。一眼就能看出是一位久历风尘的庄稼把式。李叔穿着非常简朴,补丁叠补丁,但非常整洁,一点不会让人觉得“偻馊”(音。四川话,意思邋遢)。社员们叫他瞎子,多含有戏谑的成分。真不受待见的人,人们只会在背地里喊他绰号。就像那位恨得人牙根儿痒痒,恨不能在他身上打上一梭子,再捅上几个大窟窿的民兵连长“唐盘海”(成都话,螃蟹,横行霸道之意)。李叔不是瞎子,应该算是弱视。双眼眯成一条缝仔细看东西的时候,很像一位戴上圈圈眼镜的老先生。 一次有意路过他家,刚巧遇上他在厕所边“斗”(把楔子打进锄刀和锄把中间的位置)锄把。一只手拽住锄把,另一只手在眼前的锄刀与锄把结合处来回摸索,找准了位置,塞进楔子,再反复摸索、调整一通,确定无误后,反握上锄把,凭感觉先将楔子在地面上轻轻磕实,然后猛然用力重重磕下去。连磕几次后,将把、刀倒过个儿,锄刀抵近眼前,双眼皱成一条缝随着一只在刀面、契子处,来回摸索的大手缓缓移动。眼睛、鼻头几乎搁在了锄刀上面。就像一个在家里闻到了煤气气味的人,将鼻头抵近炉盘嗅觅源头。站在旁边两三米远看得人着急。 我非常纳闷,视力这样,他如何看得清人,又如何找得去集体土地干活,会不会一锄头闹出几条人命,挨着哑巴堰住家怎么从未听说他栽进过水里面去?无解,邪门。母亲盘算来盘算去同样没能琢磨其中蹊跷。一句话,那些心都是多余操的,没事费那脑筋干啥。母亲回答不出问题就这态度。再逼她,会让你为长舌男悔不当初。 李叔老婆面黄肌瘦弱不禁风,个子小得像一个严重营养不良的小学低年级女生,常人一边脸能抵她整幅面孔。别说上队里和男男女女一起挑挑子挣高工分,就挑上空桶上自留地,也见她左摇右晃,一步一趔趄,一前一后两只桶底交替磕碰地面。生产队体恤她的实际困难,安排她干锄草、摘茉莉花之类的轻巧活。一年干干停停挣不了几个工分。 李叔大女儿和我是小学同班同学,和李叔一样人高马大。性情温顺,老实巴交,遇上什么事都忍气吞声。班上一只小鹌鹑都敢跳她脑袋上拉屎撒尿。连学费、书本费都不知欠到猴年马月才能还上的家庭,你有底气和有钱人理论人权吗?不捉弄你,上哪儿去找一个任人揉捏的软柿子?“小女子,猫鼻子;猫鼻子,瓜娃子。”成了他们天天挂在嘴上洋洋得意的顺口溜。李叔家的四个孩子一色儿超级补丁装,一色儿欠书本费、班费,除了大女儿一色儿和谁也不说话。与他二儿子元元在路上迎面对撞上眼神,他神色张皇旋即避开。一闪而过的眼神里流露出卑怯、忧郁、渴望,和一种让人不忍去触及的迷离。他的内心装有多少愁闷、失意、自卑,就能从一晃而过的眼神里面体味出多少来。 李叔一家老老少少六口,如何挤在两间局促的茅草棚子里面生活,我一直好奇。为一探究竟,上街用废品换来零食后,我便刻意从他门前一条便道经过。门洞正对着的灶台看得清一部分,其他地界两眼一抹黑。大白天在户外斗锄把都显得如此吃力,又如何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室内来去自如,我更加好奇,便更多次从他门前经过。结果依旧如此,两眼一抹黑。 李叔的饭量大得惊人,一顿吃得下两三斤米煮的饭。母亲谈起两三斤米做成的饭的时候,鼓睛努眼向着我在饭桌上,比划出一个界与脸盆与脚盆中间的圆圈。他曾经和人在邮电校食堂打赌吃饭,一口气吃下了两盒(伙食团盛饭的长方形盒子)米饭。母亲和一群社员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那两盒米饭不知究竟有多少斤两,但那次他只差一口气见了阎王。抱上肚子如一只冬瓜一样躺伙食团地上滚来滚去,一个劲嚷嚷撑多了,撑得命快丢了,多半熬不过后半夜就要去见阎王老爷去了。他没见阎王,他对手差点气得一口气没上了见了阎王。他赢了,白白赚了人两盒白米干饭。咋不是打赌吃肥肉呢?缓过气,他有些后悔当初的草率了。 第一次一大早领命去请李叔来家里帮忙,一路上我惴惴不安。我担心他会拽住我问这问那,或者遭遇突如其来的另一些状况。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到大门还未张口,便看见他提上锄头从里面走了出来。没容我把话说完,他笑容满面一口便应承了下来,“老三,回去给妈说,我一会儿就来。”语气中充满了温存、亲切。整个人如释重负,突然感觉就像一只逍遥自在的小燕子一样轻快。 父母还没出门,李叔来了。在自留地那方一个劲呼喊母亲。父亲和各位打过招呼,泡过茶,将水瓶、茶杯和一包红芙蓉香烟,放自留地一方的一张方凳上,出了门上班。母亲临走前一再嘱咐一定要照顾好诸位。二哥给李叔指定好挖土方位,把木盒支好,工作开始。 李叔帮忙不遗余力。累了,双手握住锄把,胸口顶在把头上和二哥插科打诨闲扯上几句,便算缓过了气。二哥兄弟俩一个负责添土、解盒、搬砖、关盒,一个只顾埋头使力夯土。兄弟俩配合得珠联璧合无懈可击。父母回家后,脚不沾地弄好饭菜摆上桌,一二而再而二三请不来几位。菜热过一道后,二哥兄弟俩盛情难却放下了活计,李叔才不得不起身一同跟回家里。三人不喝酒,开开心心在饭桌上边聊边吃。几碗饭下肚,几斗碗菜一扫而光,便头顶烈日又开始了下半场工作。 三位挥汗如雨只顾埋头忙碌手中的活计,似乎已经全然忘记了抬头打量一下时辰。到父母又一次请吃,七八十米外李叔家的茅草房、哑巴堰苹果园,已经变成了黑压压山包一样高低起伏的几团影子。他们就像商量好过的一样,丝毫没有打算停工吃饭的迹象。好像今天不连更晓夜把需要的砖坯打完绝不收兵。菜热过一道又一道,父母轮番请上一次再一次,几位一口一句应酬父母亲,手头的活计一点不带耽搁。父母无奈地站在一边束手无策。苹果园、李叔家茅草房不知在什么时候,偷偷扎进了漆黑的夜幕,努力也从中搜罗不出它们的痕迹,二十米外的曾家竹林攀,变成了它们先前的样子。 父亲再一次敦促,语气从哀求已经变得有些像是命令。他们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李叔一锄头挖上了装土的戳箕。父亲冲上前,一把夺过李叔手中的锄头,勒令二哥兄弟俩立即停工。对于父亲的美意,他们实在再难找得出敷衍的理由,不得不草草收拾工具,随着父亲回了屋。 晚饭在欢乐的氛围中,持续到十点过后。李叔佝偻着宽实的后背,双肘撑在桌面托着脸庞,神情有些萎靡,一个劲打哈欠。看得出来他已经疲惫不堪。二哥尽管意犹未尽,但聊客们包括他自家兄弟,一位位显然也已失去了先前一唱一和的精力和热情。一行人起身告辞出了家门,向着夜色中走去。 后来家里需要土砖,母亲便会差我去请李叔。只要在家,他便一口应承。母亲的心思我明明白白,只是没有说破。我很乐意去请他,哪怕天天去。这样最起码在那个“三月不知肉味”的家庭里,有他可以饱饱地撑上几顿美食。吃了美食,他才有足够的力气去为那个千疮百孔的家庭冲云破雾披荆斩棘。 七九年腊月末家里最后一次翻修土坯房后,再没有请过李叔帮工。修楼房那年,他得知消息又赶来帮过一次忙。土地下户后,连想在路上看看李叔都成为了一种奢望。也不知以助人为快安贫乐道的瞎子李叔,和他一家人后来是一种什么样子的境遇。衷心祝愿好人好报一生平安。
(责任编辑:副主编)【菊韵】瞎子李叔(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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