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妈爱打孩子,在老家那一带是出了名的。我小时候就被她打过无数次。她有一条戒尺,是祖上一个教书先生传下来的,到了她这里,宁可不要嫁妆,也要这条戒尺。哥嫂问她这有何用,她说,将来有了孩子,用上这条戒尺,就不会不学好的。 她们的家族,世世代代住在白羊山,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她的一个堂兄,跟着别人去外面闯荡,一直杳无音讯,直到十年之后,听说是**抢钱,被公安抓住,判了死刑。他的父母去见他最后一面,他不肯见,只说,是父母没有教育好他,才让他走上这条路的。 那个堂兄和母亲同年,小时候是玩伴,十多岁之后,那堂兄经常偷鸡摸狗。他的父母不但不责备,反而经常包庇。对于那个堂兄犯下这样的惊天血案,母亲一点也不惊讶,她说,他家有“坏种”,又不肯改,迟早要吃枪子的。 这件事,对母亲影响很大,她的心里早早萌发了一个想法,将来她若有了孩子,一定是要让他们规规矩矩做人。所以,陪嫁时,她一定要了那把戒尺。 记得我五岁的时候,前院的小豆子,每天都要拿着糖果来我家,当着我的面,把那糖纸剥开,一颗晶莹的糖,就被他嗦进嘴里,他津津有味地吮着,嘴角不时有亮晶晶的液体流出,又被他嗦回去。 我不停地咽口水,小心翼翼地,带着讨好的声音说:“给我吃一个。” “不行,我爸不让。” “你爸又不知道。”我眼珠一转,“我给你玩我的小手枪。那是我爷爷做的。” “不行。” 这个小豆子,软硬不吃。我恨不得用枪“哔”了他。他挑衅过我之后,带着他那一脸的口水,昂首挺胸回家去。 被他挑起的“馋虫”,是怎么也不肯回去的。我一边对付着满腔的口水,一边想着到哪里弄点钱,我也要去买糖吃,到小豆子家,昂首挺胸地吃,哼。 皇天总总不会辜负苦心人,特别是我这样,眼睛贼溜溜乱转的苦心人。有一天已是傍晚,我从外面疯狂玩了半天跑回来,发现家里一个人都没有,更重要的是,母亲的樟树箱子居然没有上锁。 我的心便跳得快了,手心全是汗,我又把家里搜寻了一遍,确信他们全部不在后,我蹑手蹑脚地打开母亲的箱子。 那个箱子对年幼的我来说,无限神秘。它是随母亲陪嫁过来,每日都上着锁,它的四个角,用铁皮钉住,它的每个开合都严丝合缝。我无数回在外面窥视,却从来没看到任何蛛丝马迹。 而今日,它在我面前揭开了神秘的面纱。箱子很大,足足装下一个我,里面却空落落的,几样纸剪的鞋样子,一条红色的围巾,还有一叠钱,两张五块的,十张一毛的,还有五个钢蹦。我的脑袋思量着,迅速做了决定,只拿一张一毛的。一毛的张数那么多,妈妈应该不会发现。 我拿出一毛钱后,将木箱盖好来,蹑手蹑脚出了门,撒开腿就跑,一口气跑到供俏社,发现手心里的汗已经将那一毛钱浸湿了。 我用贪婪的眼光看着玻璃橱窗里的东西。乳白色的豆奶装在玻璃瓶里,骄傲地挺着胸脯,它值两毛,我的钱不够。酸梅粉倒只要五分,可我以前吃过了。 一个花花绿绿的袋子吸引了我的注意,那是一个塑料袋,里面装满了糖果,红的、绿的、黄的,照得人眼花缭乱,我一边吞口水,一边要售货员打开来,各种颜色我都挑上一颗,总共买了五颗。我拿上一颗剥开来放进嘴里,一股甜津津的味道在口腔蔓延,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感从心底里升起,舒服得每个毛孔都绽开。正当我眯着眼享受时,突然觉得耳朵被人扯住,我歪头一看,原来是母亲杀了过来,她满面怒容,用手拧着我的耳朵,她大约是使出了吃奶的劲,我只觉得一股强烈的痛感瞬间传遍我的全身,我不由自主地乱踢乱蹬,妄图挣脱那只手,可那手力气太大,甩都甩不开。 母亲把我拖回家,就把我的棉裤扒开,露出屁股,她一只手压着我,另一手拿着那根戒尺,死命地扑我屁股,我被按得动弹不得,只是拼命地嚎。她一边打,一边骂:“小来偷针,大来偷金,你小小年纪,就敢偷,以后你怎么得了?” 住另一屋的奶奶听到了动静,跑过来从母亲的“魔掌”下救出了我。她把我抱回她的房里,用根火柴点亮煤油灯,查看我的伤势。她一边看一边小声对爷爷说:“美云心硬,下手重,你看这屁股,都是一条条的印子。” 被竹子所伤,当地都用清油涂上。可家里没清油,奶奶只得让我趴在床上,把屁股露在外面。大冬天的,又怕我感冒,不时地给我盖被子,好不容易等天亮了,她又出门去讨清油,借了一圈,都没这个货,她急得眼泪都要流出来。想起她娘家的侄儿家是做生油生意的,肯定有这个,她抬脚就往黄沙港跑。我家离黄沙港几十里,靠脚板要走上一天,平常没大事,她轻易不去的,走上一趟,回来要躺几天才缓过来,太累人了。 那天,她都没有一点犹豫,给爷爷交待了一下,就往外跑。她早上八点多出门,一直到晚上十一多点才回来,顾不上喝口水,就把我拉过来,给我涂上那来之不易的清油。涂完之后,她大约觉得是完成了一件大事,说了句:“我得躺躺。” 说完,就在椅子上睡着了。第二日,她醒过来了,起床时,摔在地上。原来昨天太劳累了,血脉不流通,关节痹住了,所以摔了。我蹒跚着走过去,发现她牙齿磕掉了一个,嘴角也破了,膝盖也流血了。我抱着她哭:“奶奶,我不要妈妈了,等我长大了,我只孝敬你。” 她摸着我的头:“傻孩子,妈妈也是要孝顺的。” 这次之后,妈妈又因为一些事情零碎地打过我几回,每次都是奶奶护着我的。 六月的南风吹过来时,天就热起来了。那年是真热,太阳每天一时不落地晒着大地,空气中没有一丝凉风,狗子们趴在树荫下,一动不动,只把那条大舌头露在外面喘气。 小豆子站在我家院子里,朝我挤眉弄眼,伏在我耳旁,压低声音说:“我们去河里游泳,你去不去?” 我差点要跳起来。前一年,花枝他们五个去河里游泳,全淹死在涟水河了。从那之后,母亲是下了死命令,不准我靠近河边一步。 “怕啥?我们就在河边上游,那水才到我的肚脐眼,不会有事的。我昨天就去了,那水好凉快,往那水里一泡,从头爽到脚。水里真好玩,旁边还有鱼,我昨天去捉它们,一条也没抓到。”她满脸遗憾,“你要不要去呀?” 我到底是心动了,跟着小豆子一起去了。也不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正当我游得最畅快的时候,母亲带着她的戒尺出现了,她把我从河里拖上来,一巴掌把我打倒在地,用绳子捆住我的双手,提着绳头,将我往附近的池塘拖,一面拖,一面骂:“你不是要玩水吗,老子今天淹死你个背时鬼。” 我一路哀嚎,求她放我下来,可她置若罔闻,笔直向前走。妹妹见势不好,跳起脚去叫奶奶来帮忙。那时候,奶奶正在园子时扯草,听得消息,马上往池塘跑,从我妈的手下把我抢回来。她将我抱在肩上,我一路痛哭,哭着哭着,就睡着了,等我醒来,我受到贵宾一样的待遇,奶奶去借了一块钱,给我买了一袋花花绿绿的糖,说是给我一个人吃的。她觉得我受到了天大的委屈。 念在妹妹救我有功,我把糖分了她一半,她满脸都是笑,狗腿地说:“下次妈妈要是再打你,我还去叫奶奶。” 我家三个小孩,平时玩劣不堪。小孩们玩成堆时,胆子特别大,也不知道风险。有一年,我们找到一个废弃的楼房,大家轮着往下跳,现在想来肉都是紧的,那时候,却玩得特别开心,乐此不疲。母亲知道后,拿着她的大戒尺,把我们打得满地乱爬,再也不敢去跳了。 有一回,还真出事了,小伙伴华章,看见大家都去跳,他心里痒痒的,也跟在大家的后面,往下跳,结果不小心摔了个粉碎性骨折,在医院治了三个月,还没有完全治好,长大之后,走路一瘸一拐的。至于其他的小伙伴,金花和一群女人去了广州赚大钱,回来给她妈妈建了一栋大的房子。她妈妈高兴极了,觉得妹子是出息了,能赚很多钱回来,每天在村子里东家进西家出的,说的就是自己的女儿有本事,村人们笑笑,也不戳穿她,有时候还附和两句,她更觉得长脸了。几年之后,广州那边传来消息,说是金花和一个男人出去,再也没有回来了,过几天,就叫她妈过去,说是去认尸,金花被人捅了几刀,扔垃圾桶了,吓得村里其他几个在广州的女孩子,撒腿回来了,从此再也不去了。 有时候,我真的很庆幸,有了我妈的戒尺,我们的行为收敛多了,心里也有一杆秤,知道要清清白白做人,明明白白做事,她的戒尺,就像一把大剪刀,把我们那些长歪的枝枝叶叶,一刀全剪了,我们才得以健康成长。同时,我也很庆幸,有那样一个仁慈的奶奶,她用她天性中的善良,护着我们一路成长,如果只有母亲的剪刀,我们必然粗暴不堪,正是因为有了奶奶的爱,我们才学会了更好地爱别人。
(责任编辑:副主编)【晓荷·情】母亲的戒尺,奶奶的爱(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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