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好馍馍过大年(秦之味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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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侯玲 柳芽儿生发,这还没到龙抬头的二月二,春天已经很近了。 过年前前后后一个月,厨房灶台烟熏火燎,它见证了人过年的心劲和日子的红火。灶台的墙壁正上方是神龛,供奉着慈眉善目的灶爷灶婆神像,他们衣着光鲜,笑眯眯拱手坐着,脚下一只黑狗朝门外吠,喜庆威严。家家户户在腊月二十七、八里蒸年馍,主妇要给灶王爷蒸“枣儿山”,端端正正地供在神龛上,这是岐地人沿袭下的庄严祭祀,也是人给灶神的新年礼物。 “枣儿山”是用白面发酵,裹着红枣卷成山的馍馍,它有胖乎乎的两条腿能站立。“枣儿山”闻着香甜,看着憨态可掬,用它祭献,灶神应该很满意。“枣儿山”供一个月,等到二月二神仙享用完毕,主妇把它油炸烘焙,皴裂干透的“枣儿山”被烘烤得嘎嘣脆,孩子们图乐子吃零嘴,一个“枣儿山”人神共乐,皆大欢喜。 八百里秦川,好土地上不缺好麦子,主妇们腊月里早早磨好上等白面,蒸年馍显手艺,这是值得期待的大事。 北方的冬天异常寒冷,为了蒸好馍,主妇不但要选好面粉,还要算发面时间,更要烧热炕保证面团发酵,这是一系列的统筹安排。面粉选低筋粉上等白面,酵头选做手工醋时揽的好酵子。主妇前半夜里发酵头,后半夜发面团,都要用干净棉被包裹着厚瓷盆在热炕上完成。这一夜,热炕上仿佛迎来贵客。孩子们看着半边炕上蒙着厚被子的一个隆起疙瘩,好奇又兴奋。夜深了,主妇促着孩子睡去,打个盹,等凌晨酵子发起和好面团,她才能合眼小憩到天明。在我的记忆里,冬天发面团是一件极愁人的事。夜深人睡意正酣,谁愿意爬起来和面团?可每个家里都得有一个“背死牛”。“背死牛”是我的姨婆在世时的一句口头禅,她形容干活夙兴夜寐,不挑吃穿的人就是这个家的“背死牛”,人像牛一样辛劳,甚至比牛还累,活多久,干多久,干到死才歇手。 蒸年馍时的主妇就是“背死牛”。她们深知,做好主妇,蒸好馍馍责无旁贷。我的姥姥缠过小脚,她搬着厚重的瓷盆发三五盆面,每一块面团都像大枕头。不久以后,我的母亲也学会一个人在夜里发面,她来来回回好几趟,把面团放在瓷盆里,把瓷盆苫好埋在热炕上。这一来一回,就是几十年的光阴。在西府的千年百年里,像我的姥姥、母亲一样的主妇都在忙碌。她们隔几天蒸一锅馍馍,腊月里隆重的蒸几笸箩的过年馍。这些主妇发了无数瓷盆的面团,蒸出无数笼屉的馍馍,她们用蒸馍养着家人过冬夏。 多年以后,我和南方朋友聊天,他们都会再三确认:听说北方的馒头是在被窝里发酵?我不能否认,这是舌尖上的美食给全国人展示过的一个镜头。可我也知道,仅仅一个热被窝,是完不成蒸年馍的大事情。何况这个热被窝只是寒冷的北方家里借热发酵的环境。面团用瓷盆盛着,盖得严严实实,成型的馒头二次饧,铺盖要换成干干净净的笼屉布,这和外面人想象的炕上睡觉是没有半分关系。当然,我儿时也听过笑话,邋遢媳妇热炕上饧馍馍,跳蚤跟着蹦。玩笑归玩笑,对于做吃食,尤其面食,关中女人是不遗余力。她们卯足干劲,尽着心思要蒸出最好的过年馍馍,哪里还能懈怠了卫生。我想,不蒸馒头争口气,这恐怕是每个关中主妇的心思。于关中主妇来说,能蒸一锅好馒头,这是自然体面的手艺,就像一只云雀会唱美妙的曲子,一只猫咪会手到擒来逮老鼠。 比起日常的蒸馍馍,蒸年馍更有仪式感,也更让我怀念。 蒸年馍时,我给母亲打下手。揉面团、搓条子、剁面剂子、滚圆、饧馍,上蒸锅、点红心,我样样拿手。蒸年馍要用人手多,几百个过年馍馍要一天蒸好,家家都是婶婶姐姐齐上阵。女人们在案板边围成圈,手里搓着面剂子,嘴里憧憬着三十和初一。雾气腾腾的厨房里,叽叽喳喳热闹无比。主妇们在干一件天大的事情,灶下柴火正旺,锅上笼屉叠摞。拾拆的、烧火的,掐着时间算出锅的,分工明确。蒸年馍是一个预演彩排的过年,每个白生生暄腾腾的馍馍都要点个红心,这才是年的象征。 早些年前,母亲就做了年馍点花的模具。去皮的玉米秸秆上均匀的插五根小牙签,中间一根稍粗,这个攒花模具在白馍中央点下去,如雪的馒头上就盛开一朵艳红的梅花。端着盛红色素水的细瓷碟子,趁馒头刚出笼,模具蘸上红色,母亲双手翻飞如蜻蜓点水,一笼屉馒头顿时个个盛装喜气洋洋。给白面馒头点红心,就像给水灵灵的姑娘画眉心,这颤颤巍巍一点艳红真是点睛,馒头有了喜气和灵气。西府大地处处都有大唐盛世的风物遗存,这岐地馒头上的一点红,是不是也有大唐时上官婉儿的梅花妆之风韵呢?趁热闹,孩子们也要点眉心,母亲就耐心地一一点过,连平日吵闹的男孩子此刻也文静了,人人眉心一朵梅,个个温婉鲜亮。一年里就这一次盛装人有,馒头也有。这种喜乐,让馒头和孩子一样,让孩子和馒头一样,大家沉浸在细碎日子的快乐里,用眉心一颗梅花盼着年到来。 蒸年馍的有趣,还在一些隐隐不说的秘密里。世间的一切未知都是谜,谜会让人惦记,也挑逗着人解密。可既然是谜,总是扑朔迷离,无定局。儿时蒸年馍的早晨,母亲把帮忙的婶子姐姐们邀请来,我总是及时乖巧地关上大门。没有人说得清为什么要关了大门蒸馍,我更是不懂,可我自觉地去做。自打懂事,我就知道,家里蒸年馍外人莫入。这讳莫如深的话题,蒸年馍时不许提及,过了这一天,过年大家玩疯了,谁记得问个为什么。就这样,关大门蒸年馍的话题不了了之,年复一年,人们约定俗成,共守一个秘密,秘而不宣,多么快乐。 关于这个秘密,父亲曾给过我一个说法。早些年,家家口粮不足,人把粮食看得比命重。蒸年馍用的是白面,这是极奢侈的事。白面馍馍是人节约一年才有的美食,主家靠它在亲戚朋友前挣脸面。随便来人就得分食,可明明自家没多余,不让人又缺了礼数,还是关起门来蒸馍,省事省心。后一种说法是蒸馍时来外人容易带走真气。真气乃“蒸汽”,笼屉缺了蒸汽,馍馍自然就塌陷变成青疙瘩。白面馍馍蒸成青疙瘩,这还了得!主妇自然要提早做好**,外人莫入。外人真有那么大的能量?我是不信。母亲却说极有可能。蒸馍是件严肃的事情,环环相扣。揉面的,烧火的,那个人都不能走神。尤其馍蒸锅里的前几分钟,要一鼓作气的鼓风烧火,家里来了人就要招呼问候,这几问几答下来,干活人手里的活自然受影响。如此说来,我对蒸年馍的关门也多了几分信任。存在不一定合理,可是习俗能流传多年,自有它的道理。 蒸年馍,它是一个简单又快乐的存在。灶王爷等着“枣儿山”,孩子们等着梅花妆,一个个圆滚滚的馒头带着你走向新的一年,这才是我们年末岁首最大的圆满。 (责任编辑:副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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