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爱如山
文/汪祖宝
父亲对后辈的爱是在漫长的岁月中我们一点一滴地品味出来的,甚至在父亲去世多年以后,我们才深切地感受到父爱的纯美和郁香。
父亲一生只孕育了三个儿女,我是年龄最小的一个。当我成为懵懂少年,姐姐早已远嫁他乡,哥哥也已长大成人,我自然得到了来自父母的更多呵护,更多抚爱和更多的温情。无论我怎样稳重,怎样老成,在父母的眼中,也始终就是一个不能长大的半大孩子,让他们放不下心,让他们分不了情。
我从小体弱多病。据父母回忆,有一次,我生了一场大病,发烧、咳嗽、不停地呕吐,吃了很多药也无济于事。父母着急,遍访名医,还用了很多土办法,就是不见任何起色。父母见我气若游丝,将要断气,终于无计可施,悲痛中放弃了任何努力,单等死亡的最后降临。就在这个时候,我却一个转身,竟奇迹般地活了过来。从此,父亲认定我的命硬,注定比别的孩子走更长的路,要吃更多的苦头,要经历一些更多的事情。
磕磕碰碰中,我一步一步成长起来。师范毕业后,我被分配到古丈一所偏远的农村小学任教。没有教师食堂,父亲知道我从小娇生惯养,办不来菜饭,会挨饿受苦,就背上行囊,带上腊肉蔬菜,随我同住,那年我20岁,父亲快60岁了。一间小小的简陋木屋,成了我和白发父亲的临时居所,父亲放弃了所有的农活,背井离乡,心甘情愿地做起了我的后勤部长。我下班回来,父亲早已将饭菜办好,正正经经地等待我开饭了。其实,父亲在家时因为有母亲料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是不怎么做家务活的。但为了我,父亲却将每日三餐变换出很多花样,把办菜做饭当成了一种享受,一种艺术,还总是乐呵呵地欣赏着我的吃相。
父亲是一个文化人。思路清晰,记性很好,解放前读过一些诗书,古文功底相当扎实。年轻的时候看过很多闲书,常给我们讲起书中的故事,这在我们村子很是出名。每当夜幕降临,孩子们打着火把来到我家,父亲的故事就将我们带进了古代那久远的岁月。现在他与我住在一块,我给学生上课的时候,父亲便会取出小说继续消遣,他尤其偏爱古典小说,什么《儒林外史》《说唐》《三国演义》等等他几乎可以倒背如流。他读书的样子很有特色,总是戴着一副老花眼镜,拿着书本远远地展开,然后全神贯注地靠在椅子上读了起来,眼睛眨都不眨一下,花白的头发梳得很是整齐,满脸的皱纹荡漾着笑意,似乎进入了某种神秘的境界,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遇到天气睛好的日子,父亲就会把我的被单拆开来换洗。最让我惊奇和感动的是父亲还会钉被子。他先将乒乓球台抹得干干净净,把洁白的里被在球台上铺好,在被单上放好棉絮拉扯平整,再铺上被面,然后,戴上老花眼镜,十分专注地一针一线缝了起来。父亲是家里的独生子,从小就被祖母娇贯着,尚未长大成人,母亲就被娶了过来,他哪里干过这些活呢?但父亲瘦小的身躯却很是灵活地在被面上俯着,针线也很顺趟地在棉被两面穿来穿去,再看那细密的针脚十分齐整,被子被钉得十分伸展,这种劳动让我大吃一惊,我实在不知道父亲还有这么一手呢!我说:“老爸,这钉被子是个细活,我是最怕,你怎么会呢?”父亲说:“你可别小瞧了老爸,解放初期我就参加了工作,那时,我们打个背包,一声招呼,指向哪里就打到哪里,这点功夫都不会,那还叫工作合格?”一时说得我哑口无语,两眼含泪。
有了孙子后,父亲就更加充实和忙碌起来了。父亲常带他的孙子上山玩耍。每到秋收时节,父亲自然带上孙子出门,背个背笼,上山捡拾茶籽,帮助孙子勤工俭学。祖孙俩或牵牵手,或一前一后,蹦来跳去,一路上留下了他们的欢声笑语。到了茶山,见到红紫色的茶果,父亲就用竹竿耐心地敲打下来,孙子则蹲在地下捡拾,或两人猫着腰,扒开茶树蔸下的草丛,翻捡那些早已落在地上已裂开了嘴巴的果实,不大一会背笼就满满的了。茶树林里很是阴凉,祖孙俩干一会儿又歇一会儿,吹吹口哨,唱唱歌儿,太阳就慢慢下山了。 这么慈爱活泼的老头怎么会生病呢?
父亲病重的时候,我和哥哥都在吉首参加函授学习,我读专科,哥读本科,两个儿子竟无一人留在他的身边。妻子和嫂子多次要求,但父亲生怕耽误了我们的学习,就是不让我们转来。弥留之际,口中不住地念叨:“大学生的儿看不到大学生的爹了,我就要看不到他们了”,父亲最终还是没有等到我们归来,面对生离死别,他老人家选择了放弃。这成了我们今生最大的痛楚和遗憾。
父亲对他的死亡似乎有些预感。那年父亲63岁,生病之前,他曾郑重地对我说:“老二啊,我今年有个结坑,打得过,满坐78,打不过也就完蛋了。我早年在沅陵读书时算过命,本来我是不相信这些东西的,但是这么些年来,我的命运都是朝着算命先生所讲的过程走的,没有半点偏差,这就不得不让我相信。我希望你们两兄弟有个思想准备。巴不得没有什么事儿,讲是讲不坏的。”那时我和哥哥都很年轻,根本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也不相信这种宿命的说法。然而就在这年,父亲身染重病,最终命归黄泉,这让我和兄长追悔不已。
起先,父亲只是简单的头痛脑热,并没有任何凶兆。我们劝他打针吃药,他一概拒绝。他说:“我这病,吃药打针是不济事的。我不生病就不生病,生了病就是大病。”我们知道父亲的固执,就再不怎么劝他了。当时,他和母亲都已离开老家,随我在河西居住。为减轻负担,父母商议,两个儿子一人负责瞻养一位老人。父亲分给哥哥,母亲分给我,当时,哥哥在中学,我在小学,两校仅一湾之隔。白天,父亲步行到中学吃饭,晚上他就来与我们同住,生活也还舒适。两位老人能帮助我们带带孩子,也不可谓不便。生病以后,父亲怕病菌传给孙子就坚决地去乡下了。乡下有几位草医,父亲与他们关系较好,就吃他们给的草药,其效果就可想而知了。
腊月二十八,快过年了,我和哥哥函授回来就去老家接父亲到河西团年。当我们走进老家的木屋,一眼看见父亲斜躺在靠椅上,披着厚厚的棉衣,身子缩成一团,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原本瘦小的身躯更加瘦小了,百十来斤的身子只剩下六十来斤,眼窝深深地塌陷下去。手杆脚杆细瘦如柴,那身板仿佛一阵风就可以吹倒。见了我们,父亲老泪纵横,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见父亲落泪。父亲是一个意志坚定,心硬似铁的男人,祖母下葬的时候也未见他流过一滴泪水,这时却泪流不止。是什么让父亲悲伤不已,这是我这么些年来一直难以释怀的心结。
将父亲接到河西,为父亲找了医生,买了药继续治疗,大家与父母安安静静地团了年,函授又要开课了,父亲怕耽误我们的学业,催我和哥哥快去上学。
父亲还是离我们远去了。当我们听到噩耗,赶回住所的时候,父亲的遗体已被运回了老家,我和哥哥只好匆匆赶往乡下,晚上,当我躺在新拆的门板上,守护着装有父亲遗体的棺材,看着黑黝黝的大山和苍茫的夜色,回想起父亲对我说起的他有结坑的话语,我的泪水一次又一次地涌了出来。我万万没有想到,这竟成了我们父子的永诀。他虽有两个儿子,但又有什么用呢?在他弥留之际,竟没有一个儿子留在他的身边,为他养老,为他送终,这难道是天意?这一变故,对母亲的打击是巨大的。父亲死后,母亲只要稍感不适,就会收拾起衣裤、包袱坚决地要回到乡下去,谁也劝不住。母亲说:“我可不要像你的父亲一样死在外面,一辈子做一个孤魂野鬼!”人老了,一心只想叶落归根。
父亲对子女的爱一点一滴地显示出来。弥留之际,他还是把儿子的前程看得比亲情,比自己的生命更为重要,这正是父亲的伟大之处。我们最终读懂了父亲对子女的情感,尤其在我也当上了父亲之后,这种情感就更为强烈。我感谢父亲给了我们一笔宝贵的精神遗产,我们将把它一代一代传承下去,让世间多一份温情,少一分遗憾。
父爱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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