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小,我就觉得母亲和别人家的不一样。她大约并不爱做母亲,只是生了三个孩子,不得不做。 小的时候,我并不爱那个家,觉得母亲也并不爱我。她不爱做饭,不爱做家务琐事,只爱在地里下狠工夫,完全和别个的妈妈不一样。 那个年月,外面没有早餐可买,都是在家里做。每个清晨,天上的星星还未退却时,母亲就得起床了。她把三碗米淘净,放到锅里,盖上木盖子。她自己坐到灶下去,把几根柴架成一个“A”字型,点上火,那些柴便“噼噼啪啪”地燃起来,待到锅里水沸腾,便不用再添柴,借着那些未燃尽的木头的余热,锅里的饭慢慢收了水汽,一股香味弥散在空气中。 母亲提把菜刀,急急忙忙往园子里跑,她得割上点韭菜洗净来,给我们做个韭菜煎蛋,这就是我们的早餐。 一年大约有270天她是这样奔忙的,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干,她便时常生气。气天天要做饭,气父亲赚的钱不够多,气我的成绩偏科,妹妹不爱读书等。林林总总的琐事,让她总是一副气咻咻的样子。 早上六点半,她像一只闹钟一样,站在院子里,扯着嗓子对着二楼我住的房间喊:“起来,起来,饭做好了。” 每日做饭的辛劳,是被她记在心里的,要是我们惹怒了她,她总要扯住我们的耳朵骂:“你们这些化生子(败家子),老子黑雾天光就起来给你们做饭整(吃),你们也不知道好歹,总是气我,我打死你们。” 她喋喋不休地骂,骂得我十分憎恶那个家的。记得有一回,我在外面玩,高高兴兴回家来,一面跑一面喊:“妈妈。” 家里的门是开的,却一个人也没有,我跑进厨房,看见一地的碗渣子,汤汁流得到处都是。他们又打架了,一股悲凉和恐慌紧紧攫取了我的心,我忍不住蹲在地上,双手抱头,哀哀痛哭。 那时候,我是非常羡慕别人家的妈妈的。 同学小文的妈妈,每天中午都会送饭过来,风雨无阻。她总是提着个小食盒子,打开来,是一碟小鱼干和一个青菜,那青菜绿油油的,看起来就有食欲,望上几眼,我的喉咙就不由自主吞口水。 我的午饭都是早上带过来。母亲做好饭,用一个铝盒子盛好来,菜在盒子另一边,盖好,这就是我的午饭。这样的饭菜,全靠天气保温,夏天还好,饭菜不太凉,能吃下去,冬天就不行了。那时候的冬,特别寒冷,天地之间就像一个大冰窖,地上的残雪还未消融,另一场雪又悄然而至。在这天寒地冻的时候,铝盒子里的饭菜已经冻成一团。猪油炒过的菜,已经凝成一块。怎么办呢?我将盒子夹在膝盖弯里,企图用体温来融化它,结果只是徒劳。 小文妈妈每天看着小文吃完饭,还要陪她坐一会,有时候两个人不知在说什么,在教室里哈哈大笑。我羡慕地看着她们,我就不明白,同样是妈妈,为何相差那么远? 我却不知道小文居然有一天也会羡慕我。 初中毕业时,我去读了一个卫校,毕业后,工作并不好找。母亲见我天天呆在家,游魂一般,她便到处求爷爷告奶奶,希望谁能给我一个工作,但每次都失望而归。 那时候,我读了三年中专,用了家里两万块,这在九十年代的农村,是一笔巨款。乡人劝我母亲,孩子差不多20了,书读了不少,眼下又没个工作,干脆找个人家嫁了得了。 母亲犹不甘心,她依旧日日出去打听,哪里能容下一个读过中专的孩子。但所有人都商量好似的,都对着她摇头。偶有几个点头的,也都是骗子,说是认识市长,天天在市长家吃早餐。许多年后,我才知道,天天在市长家吃早餐的不是保姆就是骗子。 如此几次之后,母亲才知道,原来这个世上有这么多的骗子。 兜兜转转,一个旧时的老师推荐我去读大专,还是学医。这个学校在湖北孝感,去一趟要坐八个小时的火车。怎么去学校,成了一个大问题。她和父亲从未离开过湘潭,孝感在哪里,并不知道,学校的录取通知书上写着“董永故里”,董永是千年之前的人物,他的故乡,对我们来说,那是一抹黑。 母亲到底是坚韧之人,她又到处打听,终于给她寻到一点线索。砂子岭一个做五金生意的老板,他儿子居然和我同校同系。母亲心下有了主意,她带着平常用来换钱的鸡蛋和一张讨好的笑脸,去求人家带我去学校。 一个娃是带,两个娃也是带,人家见她日日过来,也不费事,终于是点头答应了。2000年的10月5日凌晨三点,在母亲的努力下,我终于登上了去孝感的火车。 我在湖北读了三年书,又花了她三万块。她经常对我说:“我们四个人在家,一个月才花100块,你一个人在学校,一个月就要花500。这些我都记着账,你以后都要给我还回来。” 毕业后,我顺利找了份工作,每个月能赚到几百块了,她便找各种借口来要点,如家里要添置摩托车,弟弟上学要花钱,五花八门的,我也随她,有钱的时候多给,没钱的时候给个几十,她都要。 二 有一天上班的时候,一个女人来看病,进门也不说病史,就直勾勾地盯着我,盯得我心里发毛,忙问她有什么事。她不答,却问我是不是韩韩,还说她是我同学陈文。 我大吃一惊。眼前这个眼角皱纹都要重叠起来的女人,居然是陈文。在我的记忆中,她个子高挑,身材苗条,穿个碎花子小裙,头上经常扎朵粉红色的绢花,在班里是小公主般的存在,现在怎么像个大妈了? 她说,一切都是她妈弄的。当年,她考取了我们县最好的高中,可她妈妈不让她去读,还说女孩子认识几个字就成,读那么多书,将来还是要嫁人的。她十六岁就出去打工,在一个饭店端盘子,每天要干十二个小时,八十块一个月。冬天的时候,手都皴开一道道口子,一遇水就刺骨钻心痛。赚来的钱,一分不剩全给了弟弟去读书。更可恨的是,弟弟上大学,要花一大笔钱。楠竹山有个老光棍知道了,找到她妈妈,答应供她弟弟上大学,但有一个条件,就是要让她嫁过去。她妈妈毫不犹豫满口答应,还收了人家一万块钱做彩礼,让不满20岁的她去嫁给那个38岁的老家伙,她不肯,死都不肯,她妈妈就和那个老光棍,将她从饭店里往家拖,是真拖,妈妈和那个男人一人拉着她一只手,用力往家拉,她的双脚就在地上摩擦,鞋子都摩掉了,地上的石头全扎进她的两只光脚里,拖回来一看,她两只脚血肉模糊,泥巴砂子全嵌在脚掌里,叫村医来给她治疗,村医一边摇头,一边清理,一直搞了两个多小时才弄好来。 “我都恨死我妈了。嫁了之后,我就再也没回过娘家。我不能想我妈,一想,我就恨不得扑上去打她几巴掌,问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她脸上全是恨意,那咬牙切齿的样子,像在谈论一个不共戴天的仇敌。 “韩韩,你不知道我多羡慕你,你妈妈有决断,为了孩子读书,从来都是舍得的。你妈妈生了那么多,个个都读了书,村里谁不夸你妈妈目光长远呢。” 此后,陈文只要来湘潭,总要来我单位坐一坐,坐下就开始骂她妈妈,骂得累了,就回去。 有一次,母亲也在,见她骂得那么难听,母亲目瞪口呆,偶尔插上一句:“可能,可能你妈也没有办法……” 陈文听不得母亲为她妈妈辩护,说:“她没办法?只要是我弟弟要钱,那就有的是办法,她去卖血都要把钱凑起来……” 母亲还想说什么,我在桌子下面踢了她一脚,她张张嘴,还是把话咽了下去。 下午,母亲要回去了,我拿了点钱给她,她一边往口袋塞,一边说:“幸亏我当年让你们读了书,不然,暗地里不知要受你们多少骂。” 说完,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 是的,母亲和别人的妈妈不一样,小事糊涂,大事睿智。她不聪明,也不温柔,脾气又暴躁,但为了孩子能有个好点的将来,却能不顾脸面地求人,砸锅卖铁凑钱给孩子念书,这又何尝不是一个好母亲?
(责任编辑:副主编)【晓荷·情】别样的母爱(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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