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花】姗姗嗅晚香(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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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我对母亲说,你的名字在古诗里代表夏菊……

  一  1949年,初夏之夜。田间刚刚插下的禾苗漂浮在水面,蔫头蔫脑。夜色中零散的星光忽明忽暗,模糊的山脉,轮廓向远方延伸。地表吐出浅绿,野地里的夏菊散发淡淡的清香。百十户人家的小渔村,简陋的土坯屋零散地座落在高低不平的山凹里。河道方向吹来凉风,空气里弥漫着腥味,在像一口大铁锅的山凹里来回搅动翻涌。村上的人习惯了这种气味,闻着被褥床单上的鱼腥味,充斥着饥肠辘辘。  王姓的一家好一阵子忙碌,煤油灯的光亮把屋内的动静衬映了个祥实。快了,快了,再使把劲。接生婆大声喊叫,仿佛她在生产。屋内传出产妇分娩撕裂的痛喊声,男人在屋外焦虑地抽着喇叭烟,左右徘徊,心神不安。终于听见屋里头传来嘤嘤的哭声,男人把大半截的烟卷往脚底下一踩,气急败坏地说,嘿,又是一个丫头片子。  香女上边的姐姐比她大五六岁,知道生了个妹妹,心生欢喜,准备进屋,接生婆堵住门口说,血腥拉乎的,小孩子家,不去。由着她去,活总得有人干。香女的父亲大声嚷嚷,拎着破渔网向河道方向走去。  香女两岁那年,父亲病逝。她对父亲没有什么印象,印象里父亲极少抱她。唯一印象,是村里和家里处处散发着鱼腥味,肚子饿得咕咕叫。  大女儿给了村上一户男丁较多的刘家——收留做童养媳。这是香女的母亲一个苦不堪言的决定。  在一个天下着雨的傍晚,香女被粗布条结结实实地捆绑在她母亲的后背上,加上遮盖的密实厚重蓑衣,香女喘不过气,在她母亲的瘦背上嚎哭。她的母亲头戴斗笠,形色匆忙地离开渔村,好像亏欠了谁。身后传来大女儿边追边跑的哭喊声,妈妈,妈妈,別丢下我!香女的母亲加快了脚步,呼吸沉重,走得急促,趔趄。  这一年,香女随母亲改嫁,也去到几十里外的另一个村子。    二  这个村子人口多些。原先的村子有河,这个村子没有。  香女的继父有个四五岁的傻儿,看见母女到家,一个劲地拍巴掌憨笑,眼神除了泛着痴,寻不见别的光彩。继父是离婚之人,为什么离的,香女的母亲不愿去打听。自己是寡妇,有什么资格挑三拣四,过日子是磨出来的,好光景是熬出来的。她就是这么想的。  香女的母亲下地干活,挑水,砍柴,拔猪草……都会带上她。那个傻儿也乐意跟着她们母女。这也倒让小香女有了玩伴,干农活少了分心。  特殊的家庭在头一年里过得还算安稳。香女的继父喝酒瘾大,这一点,香女的母亲已了解到。平日里,劝说过他,少喝点,无济于事。三岁的香女,每天,每顿饭,她都能看见她的继父要喝上几大口酒,喷着酒气才出工。晚上回家,酒气未消又接着喝。家中犄角旮旯横七竖八散落着许多空酒瓶。相比这种刺鼻浓烈的酒味,香女孩更加留恋当初的鱼腥味。  香女的母亲小心翼翼地维系着生活的平衡。即便丈夫酒后时常犯浑,当着孩子的面,把她拎小鸡一样拽进卧室,发泄生理上的欲火,也没有怨气,她认为伺候男人天经地义,封建思想的枷锁牢牢地拴住了无望的生活。  这一天的一大早,香女的继父推说身体有点累,赖在床上。母女二人带着傻儿去了地里。和往常一样,香女跟着傻儿一起玩耍,她的母亲埋头干活。一个踉跄,傻儿摔倒在地,额头磕在一块硬石上,鲜血直流。香女的母亲抱起他往家直冲,香女哪跑得快啊,跟在后头边追边急着哭喊。妈妈,等等我呀。回到家,喊醒丈夫,又急忙返身抱回香女。香女看见继父怒吼,称心的吧。话说完,抡起大巴掌朝母亲的脸上狠抽。哪有的事?孩子不小心磕着的。香女的母亲捂着滚烫的脸战战兢兢地解释。香女躲在她母亲身后,看见继父拿着酒瓶狂饮,忽然又冲上来,又扇母亲一巴掌。香女哭求,爸爸,别打我妈妈,别打我妈妈。香女看见继父的眼神像一头凶狠的恶狼,拖着她的母亲去了卧室,屋里传来母亲求饶地哭声和狰狞地狂笑。  终于,香女看见她的母亲披头散发地冲出屋子,抱起傻儿向村卫生所跑去。  香女的母亲以为只要对丈夫对孩子好,自己足够勤快,生活可以支承下去。她不想再去改嫁,丢人,让人说闲话。  许多日子里,香女不是躲在屋子阴暗一角,就是躲在她母亲身后。继父变本加厉,对她的母亲拳脚相加,母女每天生活在天昏地暗的恐惧中。香女的母亲明白这个男人为什么会离婚。  香女五岁那年,她的母亲万念俱灰,心灰意冷地离开了这个牢狱般的家庭。再次改嫁去了几十里外的另一村,这个村子和第一个渔村相距十几里地。    三  这个村庄青山环绕,木材居多。故此,当地的房屋多是木质结构。  香女和她的母亲居住在张姓的大杂院。四幢平屋东西稍短、南北略长而围制成的长方形院子,四条过道围屋而建,每逢下雨,过道成了大人和孩子们吃饭,闲聊聚集的好地方。大人们在过道上喊上一句话,任何人都能听见。我说,后生,你拿这么大的碗干嘛呀?家里有这么多米饭供你吃嘛?奶孩子的妇女调侃后生。这位婶子,吃不饱,那就看个饱呗。后生的话音刚落,院里传来哈哈的笑声,盖过了雨声。你们笑个屁呀?穷小子,没看过奶孩子是吧,等我奶完,看我不打肿你的屁股。雨越下越大,笑声越来越大。孩子们不懂大人在笑什么,也跟着嘿嘿地傻笑。南北两幢房的正中央各有一间大厅,谷垫、犁耙、扇稻谷的风车都堆放在这。村里开会、办红白喜事也在这里。眼前乱哄哄而又看似热闹的环境,香女心头涌上一股难以言表的滋味。几只麻雀蹦蹦跳跳在院中央的石磨上觅食,忽然飞向天空不见踪影,香女傻愣愣地仰望着天空,寻找麻雀的踪迹。她羡慕麻雀的自由。  香女的第三个父亲个头不及母亲,他的前妻因病去世。或许是没有儿女缘故,对香女母女还算好。香女,嘴甜点,多干活。香女的母亲时常拿这句话灌输给她。  院里住着不少跟香女年纪相仿的男孩和女孩。稍大点的,山上砍柴,挑水,挖地;小点的,打猪草,洗碗。香女不敢怠慢,牢牢地记住她母亲的话。自己的经历跟别人不一样,家庭跟别人也不一样。过去发生的一切成为香女幼小心灵上难以愈合的疤痕。  夏天的夜晚,香女会爬到阁楼独处。所谓的阁楼只是杂物间,箩筐、土箕、扁担,安静地躺在那。阁楼顶棚不高,大人要猫着腰。香女趴在木梁上看星星,听田地里蛙虫此起彼伏的鸣叫。看着,听着,就容易入睡,每次都是她的母亲把她抱下来。  山脚下的小溪是村里人搓衣濯洗的地方。中年妇女们在大青石上扯开嗓门唠家常,说自家孩子怎么调皮,如何乖巧;说自家男人如何厉害……刚过门的小媳妇听了脸上臊地慌,却又凑过身子,竖着耳朵探听。听多了,听习惯了,似乎“言传身教”,这些小媳妇的作派跟中年妇女如出一辙。她们又尖又细的嗓门能把对面山里的鸟吓飞。香女牵着她母亲,远远地隔着她们,还是传来冷嘲热讽,说香女的母亲有本事,伺候过三个男人……香女的母亲狠命用棒槌敲打粗布烂衫,想把所有的愤怒和难言之隐都化解在“啪啪”声中,覆盖难听的讥讽嘲笑之声。香女头一次看见母亲的脸色铁青,异常难看。溪面漂浮的污秽流向远处。  半夜,香女听见她的母亲在哭。等我们有了孩子,看我怎么收拾这帮嘴臭,欠揍的娘们。香女听见她的继父在安慰她的母亲。  读小学二年级那年,香女的母亲生下妹妹。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香女的继父兴奋不已,像一头不知辛劳的牛在田地里刨挖,做零工,找散活,想方设法让大家日子过好点儿,吃好点儿。尽管这样,日子像一根苦藤缠身,无论怎么卖力都甩不掉苦滋味。  懂事的香女实在看不下她继父疲惫不堪的样子,开口对她母亲说,说自己读不进书,还是在家带妹妹,干家务活好。香女的母亲知道女儿读书的成绩一直都非常好,听了女儿的话,苦苦地摇头,又苦苦地点头。  夏天的清晨,香女都会早早的把衣服在溪边清洗干净带回家,她不想见到村里那些嘴碎的妇女;河滩上开满了许多黄灿灿的野菊花,香女一朵朵地采,又在头上一边插一朵高兴的回家。回到家中,香女找来土陶罐,把一大束的野菊花放在罐里,然后浇上水,放在她母亲的屋子里。带着妹妹,安静地等母亲回来。  香女的母亲一身馊汗地回到家。香女,妹妹哭了没?妈,妹妹好着呢。衣服我晾起来了,菜我洗干净了。香女回答母亲。我家香女长大了,妈到屋子里换件衣服,这就出来就给你烧菜吃。许久,香女不见母亲出来。妈,我饿了。香女没听见她母亲的回话,走进屋子。香女的母亲一把搂住她,哭泣。妈,怎么啦?我采的野菊花不好看吗?好看,好看,跟我家小香女一样好看。香女的母亲重新插好香女头发上的野菊花。香女不知道她母亲说话的含义,这一束野菊花在她母亲的眼里点燃了生活的希望。  院内男丁多的家庭生活好过些,他们有力气,挣钱多,可以在过年的时候吃上几片椿腌制的猪肉。那种油锅里炸出来的香味,金黄的色泽,总会让香女时常在梦里流口水。好几次想纠缠自个母亲买点猪肉来吃,看见家中连煤油灯都舍不得点,想到家中常吃芋糊,野菜什么的,话到嘴边,伴着口水又吞了回去。  1959年,正月的一天。香女瞧见隔壁的婶子在屋里正和她的母亲嘀嘀咕咕,交头接耳。母亲摇头摆手,样子难过,又很失落。蹑手蹑脚侧耳偷听,原来大姐要出嫁了。香女冲上前,嚷嚷要去看姐姐,她的母亲拧不过她,答应让她和婶子一道去。  跟婶子走了十几里山路,当香女看见门窗贴满红彤彤的“喜”字映红16岁姐姐少女的脸庞,她紧紧地抱住姐姐,一时语塞,不知道说什么好。唯有心里祈福姐姐的命运不会像自个母亲,希望姐姐不要恨自己母亲当初的决定。    四  三年自然灾害的第二年,香女的弟弟出生。13岁的香女已是家里的支柱。一家五口人在饥饿线上苦苦挣扎,奈何摆脱不了困境。  香女的弟弟在出生前,她的母亲有两个孩子不幸夭折,和大宅院里其他的人家一样,那个年代家家都有难言的苦衷和悲哀。  秋割的季节到了,地里的庄稼长势还算好,家家户户本指望用打下的粮盘算过年添置点年货,天公又不作美,连续下了好一阵子雨。天稍放晴,愁眉紧锁的人们在田间玩命地挥镰,抢收那些被雨水浸透的稻谷。香女和她的母亲负责割,她的继父负责打谷。傍晚,乌云在天边翻涌,打谷机“嗡嗡”的声响越发急促,人们顾不得头顶上传来的“咔咔”雷声。香女的母亲见丈夫踩打谷机吃力,前去帮忙,谷粒翻飞……  第二天,香女看见母亲的左眼通红,香女母亲说是昨日不小心让谷子射进了眼睛,不碍事。半月后,香女母亲的左眼发炎越发厉害。香女的继父叫自个母亲去村卫生所瞧大夫,她的母亲拿只眼药膏便回来了。一周后,香女母亲的左眼全部红肿,不见好转;香女生拉硬拽扯着她母亲去卫生所质问那位大夫怎么回事?大夫说母亲的眼疾不光要涂药,还要输液,原来是自个母亲舍不得花钱。妈,是钱要紧,还是眼睛要紧。香女,跟妈回家。香女的母亲大步走出卫生所。唉,这年月,活着都不容易。大夫无奈地摇了摇头。  隔壁的婶子早上死了,死在地里。大夫验尸时说,营养不良死的。大宅院里的都知道是活活饿死的,家里仨孩子年幼,还有公公婆婆,一大家子人都等吃啊!  夜晚,一口简棺孤零零摆放在大厅内,纸火的光,孩子的哭声笼罩着漫长漆黑的夜色。一大把年纪的老汉抽着旱烟安慰孩子说,你们的妈妈睡了,别去打扰她。话说完,老汉把烟杆朝脚后根磕了磕,往蓝色的布腰带上一插,佝着背,猫着腰,漫不经心地朝自个屋里走去,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经历过太多的生死,老汉的举止言谈,安慰孩子,骗人的谎话都显得轻描淡写,却又无懈可击。  香女站在大厅门口目送老汉的离开,想着老汉刚才对孩子们说的话,心里像装了一块石头。今天为婶子送最后一程。前几年婶子陪她去渔村看姐姐出嫁,这份恩情是忘不了的。看着厅内的谷垫、犁耙、风车,似乎这一切成为禁锢贫穷生活的镣铐,成为那个年代唯有的“葬品”。嘈杂的声音,农作的身影……顷刻间,向她扑面而来。刹那间,香女明白她的母亲为什么不去医治眼睛。  许多年里,村里人习惯了唢呐的声音,他们知道多数传来的是哀乐。听见唢呐声,又有一个人死去,白色的纸钱像雪片一样洒在村庄的沟壑之间。人们的表情冷漠,麻木。吹唢呐的人鼓起腮帮子卖力地吹,吹天,吹地,送走灵魂。也在为自己吹奏,不知道哪天忽然离去,好让自己的善行让后人记住,灵魂得到安息。  婶子死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香女不爱说话,周围的一切在她眼里都荒芜的。婶子是饿死的,活生生饿死的,贫穷像把利刃插在香女的心尖。空闲在家陪妹妹弟弟玩耍时脸上偶露笑脸,剩下的时间香女都埋头干活。和往常一样,给水缸挑满水,去菜地摘菜,拎着一家人的换洗衣服去河边濯洗。香女都长成大姑娘了,该找婆家了。村里的长舌妇话里有话地挤兑她。香女紧握棒槌冲了过去,怒吼,念你是长辈,我今天让着你,下次你再说,不是像我婶婶那样饿死,而是被我活活打死,你信不信。香女拿起棒槌在那位满脸麻子的长舌妇的脸上扬了扬。真是的,开句玩笑话都不行。那位长舌妇的声音哑了下去。香女不知道为什么会拿婶子的死来说事,来要挟这些可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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