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时候,农村的夏天是很热的。当然现在夏天依然很热,而且因为汽车多了,空调多了,柏油路多了,散热的东西成倍增长,可能比那时候更热。但那时的热是无处躲藏的热,别说空调,即使吱吱呀呀摇头的电扇,也是富裕些的人家才买的奢侈消费品。况且,有的乡村还没通电,所有的消暑设备仅是一把缝了又缝,包了又包的芭蕉扇。扇得慢了,风小;扇得快了,风大了,但人累得出汗,所以夏天是很难熬的。 所以村里很窄小的街道上,传来了卖冰糕的老爷爷苍老的吆喝声,在无休无止的蝉鸣为主的音乐背景下,那是如天乐一般的声音。往往在屋当门铺块塑料布躺着的孩子一跃而起,拿起个粗碗提着个酒瓶子或几个写过字的本子,奔出门去,沿着吆喝声出没的方向,追赶卖冰糕的那个驼背、推独轮车的老爷爷。 一个瓶子能换两块冰糕,二个薄本能换一块冰糕,那时冰糕三分钱一块。一家子老小的吃饭穿衣、人情来往地都指望地里收的粮食和自己喂养的鸡鸭鹅的下的蛋换点钱,勉强维持过日子,哪有给小孩子买冰糕解暑的钱呢? 但这也难不倒小孩子。以物易物,在原始社会就开始了的习俗,对于没有金钱支配权的孩子同样适用。老爷爷笑眯眯地把酒瓶子本子类的东西放在随车子携带的一个大布袋子里,然后掀开冰糕专用箱上的小棉被,众多的小脑袋兴奋地挤在一起,就看到了排放整整齐齐的冰糕,一个个地落入小孩子捧的碗里。有的孩子捧着迅速地奔跑,冰糕与碗壁撞击着,毒辣辣的太阳威胁着冰糕脆弱的生命。那时的孩子懂事儿,虽大人没教过什么孔融让梨的故事,但不吃独食,与家人分享仿佛是骨子里就有的责任,冰糕和他们的小身子一起出汗,乌黑肮脏的小脊背,在阳光下闪着油洼洼的光。他们与阳光融化冰糕的速度赛跑,地上细密的黄土腾起一阵阵的轻烟,但他们也高兴,几十米的路程里装载了孩子与家人一起品尝完整冰凉的快乐。 伏里天,若没有什么急着要做的活儿,村里人歇晌是看太阳在天上走路快慢而决定的,不像城里人似的看时间。再热的天儿到钟点儿了,也要眼冒金星地去上班。村里那些男人们铺块塑料布或席子,在大门口吹着尖溜溜的过堂风,打着时断时续的响亮呼噜声睡觉。看家的老黄狗也聪明,尾随着主人来到大门口卧倒在地,一阵阵的风拂过它的缎子似的狗毛,催生了一个快乐的梦。因为炎热,男人忘记了时间,忘记了礼貌,穿着肥大的自家女人做的短裤,扇子扇着扇着掉在地上也没发现。睡得太酣然了,四仰八叉地躺着,一个小戏匣子还在不知疲倦地播着刘兰芳的评书,他们也顾不得听了。他们一直可以歇息到太阳快要落山,天风变得凉爽了,才洗把脸去锄地或穿肥。 终于等到天黑了,没了太阳的乡村,是凉爽的,是热闹的。干活回来的大人们出了一身臭汗,又累又饿。女人们挥汗如雨地擀面条,下一锅面条,开锅后捞入刚打的拔凉的井水里。剥几头紫皮大蒜,在蒜臼捣得稀碎,捣成蒜泥,倒入酱油、舀几勺子醋,淋几滴麻油,用筷子挑几箸子麻汁儿,这一大碗的蒜汁儿,不用吃菜,浇上两勺子蒜汁儿,两大碗面条下肚,吃得真打嗝。喝一碗老面汤,浑身舒坦。 那时候,家家都去村南的水坑里洗澡,换个词就是池塘。这里是村里人家家户户挖土垫宅子、垫院子日积月累形成的大坑。暑天打几次响雷,下几场倾盆大雨,这全村里夏季的雨水就曲曲折折地左绕右拐地流到大坑里。水坑有深有浅,也不规则,呈勉强的椭圆状,而且中间有几棵大柳树隔开,像是天河里王母娘娘的簪子。 吃过饭后,三三两两的男人就纷纷走出家门,早早地纵身跳进水坑里,温暖的水里有小鱼儿倏忽而啄下脚丫子,痒痒的,他们笑着骂了一句,享受着夏季赐予的最大的快乐。他们大声地说些男人的玩笑,爽朗的笑声随着哗哗的水声飘散在绿树包围的小村里。而若是旁边有小孩子跟脚来游泳,他们自然收敛了许多,说着些种地、国家大事类的庄重严肃的话题,显示出一种男人的尊严。 月亮渐渐升上高空,拾掇完家务的女人也相约着来到水坑前,此时的男人早已穿好衣服回家了。仿佛有种约定,村里的水坑里,男人女人洗澡的时间是错开的,即使有晚出来的男人,一听到水坑里有女人的声音,也自觉地回家,舀一瓢水缸的水,顺着身子淋下来,马虎地洗下。女人声音随着夜色的深重,也变得低了许多,她们轻柔地撩水,仔细地洗浴,高空中有不知名的鸟儿叫了一声,划破夜空。 月亮越升越高,小村人家的灯次第地起起落落地熄了,月色如水,笼罩着这个静谧的小村。 2020年8月17日首发
(责任编辑:副主编)【暗香】夏(散文)
浏览 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