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洛观津:中州帝乡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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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一:南阳邓州

  最初听到邓州,在我心目中只是一个毫不知名的小县,因为从邓州到济南,甚至没有直达的火车。当我放眼神州的版图,发现它是僻远的中州——豫西南大地上,一座位于秦、楚之郊的古县,自古号称三省雄关。它的北面,便是最早的中国:洛阳。“此天下之中,四方入供,道里均。”三千年前,当周朝定鼎九州的时候,周公在此卜建了进据关内的新都。河洛之间,天下风云,注定在此际会。而今小小的邓州,就在这颗心脏的边缘,正是这颗心脏的一块连心肉。

  邓州,曾长期经活跃在中国历史舞台的中心位置,当我翻开史册,发现它就是载在史册的穣邑。超越千余载,只要我们抬头仰望,泱泱国史,便是昨夜的星空。历史上,这里不仅是天子的“邦畿千里”,而且是南北分野的前沿。当天下太平,这里一定是富甲之区;一旦天下有变,邓州往往陷入战乱的兵锋。随着中国历史的进程,到了春秋时代,崛起南方的楚国,兼并了历时近一千三百年的古邓国,取“禾实丰登”之美意,取名穣邑。最终留下了邓州的古称,和遍布全球的邓氏后裔。

  小国寡民的时代,离着先民渐行渐远,大国峥嵘的时代,走向了历史的舞台。南方的楚国,中央的韩国,西北的秦国,春秋战国数百年间,兵锋纷纷指向邓州。在秦国一统天下的进程中,一度成为穣侯魏冉的封地,陷入了秦国政坛的漩涡。一千多年后,大宋王朝仍在中州大地建都汴梁,宋金之际,两军多次在此激烈争夺。最后的结果,仍然是北方占据了优势,邓州成为金国的前沿阵地。此后的日子,中国的政治中心逐渐远离了中州大地,比起那些雷霆万钧的往事,这座栖居在南阳盆地的历史名城,也便清净了许多。

  说起邓州,不能不说南阳,并不见得是因为今日的邓州属于南阳,而是因为两个闪耀历史星空的名字:开辟东汉的光武大帝,一心恢复东汉的诸葛武侯,一个南阳诸刘,一个躬耕南阳。二千年前,光武大帝从这里出发,十余年的时间,九死一生,艰难百战,终于定鼎洛阳,不失旧物。二百年的时光,经历又一场治乱兴衰的轮回,刘备曾在此三顾茅庐。当面对昭烈提出的“汉室倾颓”、“欲伸大义于天下”的使命时,武侯羽扇纶巾、纵览天下,提出了后来天下三分的大战略:承衅进据益州、荆州以为根据地,东联孙吴为友,巩固西南后方,以西北少数民族政权威胁敌方侧翼。一旦时机成熟,“则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军以向宛、洛,将军身率益州之众出于秦川”,直取天下心脏。然而这一战略的背后,则是人心与人才,是总揽英雄与百姓归心,也就是人和。说到底,是靠着一套深入人心的价值观,是靠着道义的制高点:“信义着于四海。”从南阳出发,他们以毕生的心力,最终无法挽回天时,但留下了道不尽的千秋佳话,留下了不朽的精神,传承至今。

  八百年后,刚刚经历了庆历新政的失败,一代宰辅、北宋名臣范仲淹,来邓州主政,把又一道星光,永远留给了邓州大地:就在他主持修葺的花洲书院,写下了煌煌巨制《岳阳楼记》,一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诠释了什么是中国精神,中国人有没有精神、有没有脊梁,为中国文化涂抹了绚烂的一笔。一千多年下来,历经一次次王旗变幻,风云起伏,邓州人民依然一次次将书院在废墟上重建,所谓“甘棠遗爱”。有缘来到邓州,当然不能不去花洲书院,只有当我们走入书院,才知道它为什么能够超越时代,存在至今。因为它的身上,寄托着永恒的文运,是这座历史名城的文化高地。只要我们还需要文化,还没有忘记自己,它就拥有生命。

  春风堂,文昌阁,百花洲。走入花洲书院,一路前行,起初找不到其中的逻辑联系,甚至认为不过尔尔,这样的名字我也会起,这样的神明到处都有。可是,当我得知自古以春风比喻孔子对于文明的作用,也便解开了花洲书院全部的精义:春风花洲,文运昌盛。

  范文正知邓州期间,除了勤于政务,关注民生,尤其重视教育,视人才为根本。于是兴建了春风堂,修葺了花洲书院,此后的邓州,文运昌盛。直到现代的文学家姚雪银、二月河,也曾在此读书学习,仰沐着先贤德泽。庆历年间,当地状元贾黯荣归故里,登门向自己的父母官求教,千古文豪的范文正并没有讲出什么了不起的大道理,只是淡淡地说:“君不忧不显,惟不欺二字,可终身行之。”不欺,不欺君心,不欺民心,不欺良心。细细品味,里面包含了正大无私,包含了光明磊落,包含了刚正不阿。纵观范文正的一生,才兼文武,出将入相。从西夏前线,到主政地方,所在功勋卓著。“宁鸣而死,不默而生”,在朝堂上坚持原则,不惧犯颜直谏,一再遭受政治打击。然而,它只是不失去自我,不失去本心。求仁得仁,在这个纷纭的世界上,究竟会有多难呢?

  而今的花洲书院,在经济大潮中复苏,已经开辟为邓州唯一的4A级景区,建筑宏大,园林别致,正对我的喜好。于是独自走入公园,一路悠然,信步从容,穿过春风阁、文昌阁、明城墙遗迹,下来便是不欺堂。后面是江南式样的亭台水榭,慰藉着来自江苏吴县的范文正的乡愁。走入书院,穿过重重院落,建筑的精彩我是只能看热闹的,充其量看看其中的诗词楹联。然而当一路走下来,反复映入心镜之中的,似乎正是一个主题:兴起文运。文运是什么?文化是什么?回望文昌阁,我突然顿悟,以来文化昌盛,正是我们几千年来一直不懈追求的目标。所谓文运,在今天的时代就是文化的自觉与复兴。因为,我们不属于文明,则属于黑暗;我们不属于文化,则属于鄙陋。

  最重要的目的地,当然是大成殿,供奉孔子的地方。当然,也是整个景区最宏大的建筑。于是整理衣冠,恭敬的登堂入室,里面别出心裁,用巨大的根雕做成了孔子的圣像,看来所费不赀。门旁的桌子上,几把香烛引起了我的注意,旁边写着免费上香。既然说好了免费,估计不是骗钱的吧?该不该上香呢?不懂。前面的游客问清了确实免费,于是跪在蒲团上叩拜了起来。站在旁边的工作人员,穿着唐装,敲着法器,口中念念有词:“一愿身体健康,二愿工作顺利……”难道这是佛堂吗?我不由心生愤然,转身而去。只听后面游客起身问道:“这是什么神啊?”

  这就是现实,最生动的现实。“君子三年不为礼,礼必崩;三年不为乐,乐必坏”;“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历经几代人身上的文化断裂,我们已经不懂得如何仰望自己的圣贤,如何皈依自己的文化,只剩下在雕像木偶之前,与神明进行最笨拙的交易。然而,书院终究重新耸立在这块古老而文明的大地上,期待着文运昌盛,让春风重新吹醒这美丽的百花之洲。

  卷二:千古帝都

  洛阳,我一直向往的城市,宅兹中土,照临华夏。打开一部《资治通鉴》,无数历史大剧在此上演,无数风流人物汇聚斯邦。中国历史巅峰时代的汉唐帝国,曾以此为世界的中心,留下了炎黄子孙最辉煌的记忆。然而,这又是一块神秘的土地。千百年来,洛阳早已离开历史舞台的中心,成为茫茫中原的一座地级市。在它的地平线上,还有古都的遗踪吗?还有青砖灰瓦吗?坐在从邓州往洛阳中转回济南的火车上,不由得遐想不已。对面一名洛阳的老哥,自豪的谈起了自己的家乡:“还是我们洛阳好,干净,漂亮……想去看古迹?那就从东站下车吧,到老城区,有美食一条街。水席吃过没?我们洛阳吃饭,汤多。有老式的房子!离着白马寺也近便。”正中下怀,于是赶紧收拾行囊,提前下车。

  可是,当我走下火车,眼前是同样的现代市井,如果也能算作古迹的,只是一两座既不大也不老的清真寺了。煌煌帝都,往事千年,历史都到哪里去了?于是从次日开始的旅程里,我只有到记忆中去寻找:东周王城天子驾六,洛阳博物馆,定鼎门遗址,还有天堂明堂——隋唐宫殿遗址公园。翻开博物馆这本大书,方知自夏、商、周三代,到汉魏、隋唐,在一千五百年的建都史上,伊洛之间先后诞生了五座洛阳城。其中大的历史脉络,正如李格非在《洛阳名园记》中所说的:“洛阳处天下之中,挟崤渑之阻,当秦陇之襟喉,而赵魏之走集,盖四方必争之地也。天下当无事则已,有事,则洛阳先受兵。予故尝曰:洛阳之盛衰,天下治乱之候也。”巍巍帝都,天道循环,随着它们的时代而崛起,随着它们的崩溃而失落。从宫阙巍峨、高亭大榭,到断壁残垣、彼黍离离,最后悄然无息、深埋地下。“若论古今兴废事,诸君只问洛阳城”。当泛舟历史的长河,观看壮阔的波澜,也便领会了史学巨匠司马光的这句名言。

  四千年前,原本活跃河洛大地的夏后氏定都斟鄩,建立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朝代;从东方而来的商朝,在偃师定都;自西部崛起的周朝建立后,重辟洛邑,随着平王东迁,开启了春秋战国的峥嵘岁月。黄河上下,在此交汇。古史茫茫,却上承三皇五帝,下启秦汉已还,沉淀着中华民族的基因。于是河南朋友骄傲的说:“我们河洛文明才是华夏文明的摇篮,这里不仅是中国的中心,绝大多数汉姓也在此发源。儒学也是在此建立的,开创理学的程子,就是我们洛阳人。”说的好,譬如黄河,我们的母亲河,正是一条条支流的汇入,成就着它的博大。无论河南的伊、洛之水,还是山东的洙、泗之流,都是其中最主要的源头。所谓大一统,正在于这种文化渊源上的不可分割。历史都到哪里去了?原来它从来没有消失,而是汇聚成脚下的河洛文化,源远流长,奔腾不息。

  从汉魏到隋唐,千年之间,隆起了两大历史的高峰,除了长安,洛阳便是其中的中心点。而连接其间的,则是原本在我看来的一段历史大裂谷:五胡乱华和南北朝。我们总是喜欢仰望祖先的辉煌,却不愿意回首这段充斥着野蛮征服与残酷杀戮的历史。三四百年间,繁华的洛阳大体在沉沦之中,甚至长时期被称为“荒城”。可是,透过历史的波澜,这段历史同样承前启后,在时代的涅槃中,酝酿着时代的新生。也许,这就是历史进程,是人类文明的悲歌。

  区区两日的行程,在洛阳我没有找到东汉的遗迹,尽管这是我最向往的时代之一。回眸历史,泱泱汉风,是什么让它戛然而止,使一片锦绣江山变成人间地狱?升平之际,又是什么使它缔造辉煌,永垂不朽?“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在这份震铄古今的《出师表》中,站在治国安邦的高度,诸葛武侯这样评价东汉的兴衰。一旦君子道消、小人道长,不仅是一代政权的腐败,背后必然是整个社会风气的衰颓,乃至价值观念的崩溃。谈到这段历史,钱穆先生在《国史大纲》中说:“国家本是精神的产物”,“一个政权的生命,必须依赖于某一种理论之支撑。此种理论同时即应是正义。正义授予政权以光明,而后此政权可以绵延不倒。否则此政权将为一种黑暗的势力。黑暗根本无可存在,必趋消失。”那么,何以维持人心?何以树立信仰?这是一个在深处制约着时代前行的命题。区区方寸之间,可见世运隆替。此后,汉室四百年江山一步步土崩瓦解,一百多年间,从曹魏篡汉、司马篡魏,到八王之乱、五胡乱华,英雄权略,干戈纷纭。一幕幕喋血大剧,在惊天的阴谋中翻江倒海,盛大上演。

  英雄所见略同。晚明顾亭林先生在《日知录》中也通过两汉风俗、正始之音的专题,站在时代整体的高度上,揭示了从汉魏之际到西晋末世学术人心的颓败。回顾这段历史,统治阶层日益固化,垄断公共权力与社会财富的门阀士族牢不可破。“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托起隆汉的人才机制失去效能,通过选贤与能进入主流社会的道路逐渐堵死。其中的影响,诚如孟子云:“天下有道,小德役大德,小贤役大贤;天下无道,小役大,弱役强。斯二者,天也,顺天者存,逆天者亡。”与此同时,权贵集团骄奢淫逸,肆无忌惮,侈于清谈而不问世事,成为那个时代的文化标榜。一个腐朽的时代,哪怕一时尽显繁华,却在回首之间,成了回光返照。其中的代表人物王衍,在国破家亡、延颈受刑之际,这样总结他们的时代:“吾曹虽不若古人,向若不祖尚浮虚,戮力以匡天下,犹可不至今日。”

  空谈误国,实干兴邦,这是自古以来明明白白的经验教训。汉朝的兴起和经久不衰,固然方方面面原因很多,其中同样会有一条脉络可寻,我想那就是文运的兴起:从最深处维持人心,维持人才,也就维持了世运,维持了中央政权的向心力。西汉一代假托复古更化,确立文治政府,到了东汉初年,光武大帝尤其重视儒学,形成了通经致用、崇尚节义的社会风气,通过继承、发扬优秀传统文化,解决了立国理论和立国精神问题。中国的最大优势和最大国情在于大一统,但大一统说到底统的是人,是人心。一旦这些赖以立国的本钱丢了,气运也就衰歇了。

  易曰:“见龙在田,天下文明。”唐人孔颖达解释道:“天下文明者,阳气在田,始生万物,故天下有文章而光明也。”又云:“经天纬地曰文,照临四方曰明。”可见,文明不是若有若无,文化不是文文弱弱,而是灿烂的制度人为,是普照世间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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