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是1922年出生的,1999年9月6日去逝,终年87岁,卧床不起达23个月;那年我的伯伯67岁,伯母62岁了。在伯伯的精心照料下,奶奶又艰难地度过了两个寒冷的冬天。这个三口之家坐落在鄂西武陵山区、三峡附近一个深井一般的峡谷里,那里的悬崖刀砍斧削一般,从任何一个山头向下看都是阴森森的万丈深渊,从任何一道峡谷向上望都是苍茫雄伟的巨岩耸入云天,所以奶奶的后代都越过这些大山落户到好一些的地方去了。这儿曾经是成吉思汗的一支王姓后代,自1732年落脚此地并繁衍生息后现在都落户山外乃至全国各地去了,只剩下极少的一些土家族化了蒙古族老人和破败的土房子,我的伯伯就用一生在这儿守候着他的母亲。
奶奶是个裹了脚的女人,解放初期家境相对好点,其实现在看来还是非常穷的,但那时却被打成了地主。听说爷爷是个很懂时代的人,连小孩的尿布都拿去交公了,一家人住进了木柴和树棍围成的茅屋里。我父亲到现在还有哮喘的老毛病,据说就是小时候没铺盖睡在火坑边留下的病根。但真正的灾难还没有开始。
1958年是我们国家三年大饥荒开始的时候,爷爷却在磺矿洞里遇难了他是在呼叫其他工人跑出来后,又进去试图抢救几件工具时被塌在洞里的(到现在也没有谁说过他是烈士)。爷爷的遗体被抬着往家里走,半路上遇到了家里送信的人奶奶最小的儿子病饿而死。一天之内死了父子两个!没有谁认为36岁的弱女子我的奶奶能面对这样的灾难!他们只好在半路上掩埋了我的爷爷。就在那一年的下半年,我的曾祖父和曾祖母过逝了。第二年春天,伯伯的外公外婆又去逝了。一年之内,奶奶痛失6个亲人。我不知道奶奶和他剩下的五个孩子是怎么度过那个天大的难关的。
那时伯伯才16岁,我父亲7岁。伯伯是长子,长哥当父。伯伯过早地挑起了山一般的重担,他必须得挑起这个本来应该由爷爷来挑的担子。
在没有父亲的日子里,伯伯不能让他苦难的妈妈眼泪哭干了又哭瞎双眼。伯伯以他16岁的稚嫩的肩背开始背粪、挑水、扛柴;以他16岁的还软弱无力的双手开始耕田、挖地、施肥;以他16岁还瘦小的个头跑遍漫山遍野,帮他的母亲找野菜,刮树皮和寻找一切可能吃的东西来保证不让弟妹们饿死。要是半夜里偷偷在地里挖到一个隔年遗漏的马铃薯,他会欣喜地叫醒弟妹们,一人吃上一口我无法知道那些细节,大人们都怕回忆那些岁月。我是从父亲他们那些兄弟姐妹是那么心疼伯伯来推测伯伯当年的付出的,那种敬仰只佩父亲才能拥有!我每回说到伯伯对我父亲他们的好,他只是哈哈一笑:我没有照顾好他们,但是还没饿死他们!他们竟然奇迹般地度过了三年自然灾害,都活了下来。
接着,伯伯居然还供我父亲和叔叔去山外读了3年书,书费是伯伯打柴背到山外20多里的地方卖了给换的。伯伯帮着奶奶把两个姑姑出嫁了,还把我的父亲和叔叔过继或者倒插门到远处好的地方去了,而他自己却独自留下来赡养奶奶。
如果说父亲他们那些兄妹们都心理很正常,没有缺少了父爱的后遗症,这就是他们的长兄弥补了那份感情;如果说奶奶的后代都是那样温文尔雅,富有爱心和自我牺牲精神,四代人了还那么和睦相处,这应该是伯伯树立了榜样并建立起了一个爱的辐射中心的缘故。每一年的春节和平常的重要节日,亲人们又从山外汇聚到这个深谷中,享受奶奶美味可口的饭菜,听伯伯边喝酒边高声地谈论家常。
现在好了,在我们这辈人中和下一代中,出了好几个大学生,高中生、中专生更多。伯伯的大女儿也在南方教高中,几年前他的大女婿意外死亡,这让他很忧伤,也让他不得不更节约些。小女儿也结婚了,但不在附近。他鼓励孩子们都出去,都到好的地方去。只有他哪儿也不去,他要用一生来守护他生死与共的母亲!
伯伯的善良缘自于一辈子温柔优雅的奶奶,而所有的亲人都会记得伯伯的风范:敦实的中等个子,宽肩膀,大脑袋,如来佛一般的大耳朵,炯炯有神的大眼睛,蒙古族的满月似的面庞上总是洋溢着亲切的笑容,坦坦荡荡的洪亮而豪迈的笑声,大嗓门讲话,绘声绘色,表情丰富,手舞足蹈,充满激情,是地方上的好口才。要是他除下那顶从来都是一个样式的帽檐略微歪斜的蓝色帽子,换上没沾泥土的新装,我敢保证你会觉得他的气质不凡,如果他也有机会读书,一定会超过他的后辈中的任何一个大学生。这时我会为他那双打过铁的粗大有力的手,因为一辈子干着粗活而长满老茧感到悲凉。他把一生都用来守候他的母亲了!所以我的奶奶一直到85岁的时候还是红光满面,眼睛能穿针引线,牙齿能完好无损,耳朵能细辨秋毫。奇怪?灾难的岁月怎么就没有在奶奶的脸上写下沧桑呢?伯伯的孝心就是她长寿的仙丹!
没想到奶奶86岁突发半边风,大量用药后又坏了胃,居然卧床不起了。几次病危之后,又奇迹般地的活下来了。17个月来,伯伯一直在给他的母亲洗屎尿裤,洗脏被子。67岁的伯伯不能让一辈子干净整洁的母亲失去尊严,他和伯母一起帮奶奶擦洗身体,把奶奶的头发梳洗好,把她的那张瘦了许多但皱纹依然不太多的曾经那么俏丽的脸庞洗干净。他勤洗勤换床单,居然还记得洒上的香水。他要让奶奶的五六十个儿孙还是那样亲密无间地贴近她,坐在床沿上,握着她的手,扶着她的肩,抱着她的背,轻轻地拭去她的多情的泪水。或者让奶奶还是那样自尊地偶尔吃上一口因为儿孙劝得太久而不忍拒绝的美食,然后说唉,你劝这么久了,我本来不想吃的,怕你不好想,就吃一口吧,行了吧?然后脸上的表情充满了10万个满意。
奶奶不能下床大小便了,伯伯就一天好几次抱她到便桶上去;有时还要把奶奶移到外屋火炉边的沙发上坐一会儿,还专门设了个软座,放了被子,让奶奶斜躺着感受一下与来看望她的亲人们一同烤火或者吃饭的气氛;天气好的时候还要让奶奶晒晒太阳。这时候,67岁的伯伯没法抱起奶奶走长一点的距离了,就让伯母扶着,他就蹲下身子背着奶奶出去。我第一次看到伯伯吃力地背着奶奶的样子,感动极了,这不就是当年奶奶背着她的孩子时的模样吗?只不过现在背上的是87岁的母亲,弯着腰展开宽大的后背的是她67岁的儿子。我不知道世上还有没有比这更美的姿态!
但是奶奶终于还是走了。我当时正离得很远,学校又正开学,没有看到送终的场面。父母他们那一代人都守着的。我们在外忙的人都相继赶回去的。
忘不了出丧那天早晨。按我们这儿的习俗要开棺最后看一眼奶奶然后盖棺送出去安埋的,在那一瞬间,我听到了世界上最悲怆最苍凉的声音:那么沙哑,那么突然,那么短促,那么低沉,那么撕心裂肺,那是用尽了所有的力量抑制后不得不挣脱出来的声音,像个孩子那么真真切切无法掩饰,那是伯伯的声音,我简直怀疑是不是搞错了,我所认识的伯伯居然会发出这种声音!他张大了嘴巴,眉头和面部完全像孩子一样没法控制伤心,但是他还是控制住了大部分的眼泪,坚强的伯伯他一生也没有学会流泪。可是这是这是我一生唯一听到过的伯伯最为特殊的几秒种的哭声。屋子里仿佛只有这种声音,没有人还可以控制自己的眼泪。我看到我的伯伯双手抓着打开的棺材的一头,把头埋在了棺材上,尽量想记住奶奶的面容,他悲伤得几乎有些站不稳了。然后,我看到幺姑跑过去一把拉开了伯伯,说不能让泪水落在棺材里,特别是落在奶奶的头上,这是我们这儿风俗的大忌讳。伯伯很快恢复了正常,仿佛刚才没有发生过这种悲伤,因为他要安排所有的人把奶奶送出去。他没有时间沉浸在痛苦里,于是我们又看到了他很典型的男子汉的样子。
在没有父亲的51年中,伯伯就这样伴着他的母亲一路走来!就这样诠释着中华民族的这个百善孝为先的孝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