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几个小时就是父亲的生日,不知不觉间父亲已入花甲之年。电话那头父亲的声音依然爽朗,言辞中洋溢喜悦之情:“退休手续已经办好,下个月就可以领退休工资啦。今年过年回家吧,好多年没有在家过啦,我和你妈都想你们。”
父亲打小的记忆中,爷爷奶奶的模样都是那么模糊。七岁开始父亲和大他七八岁的姑姑相依为命,从此衣食堪忧。父亲十六岁那年,被村里推荐进了供销社做了一名售货员。
那时的商店柜台有近两米高,父亲不到1.5米个头着实站在柜台边几乎看不到头,每次父亲都是站在方木凳上给顾客结算,也就是这样开始父亲在供销社一待就是近35年。从一个普通的售货员到整个区供销社的工会主席,从一个识字屈指可数到笔迹龙飞凤舞,从一个连数都算不准的到珠算能手,父亲就是凭着一股不服输的韧劲艰难地努力着。
打我记事起,父亲就是区供销社的保卫科长。父亲身上的那身警服是年少时的梦想。从小父亲就是我的偶像,每逢周末父亲都会回家,父亲从来都不得闲,放下包便下到了地里帮母亲。那时的单职工都是这个命,乡间流传着一句话:干部干部当不得一只鸡婆(因为鸡蛋卖到的钱比干部工资高),好多原来在外工作的人都转职回家。
但父亲一直没有动摇,从他嘴里蹦出一串话让人久久回味:“单位培养我这么些年,我哪能一走了之!”
八岁那年暑假,我去了姑姑家过暑假,一向好动顽皮的我离开了父母的管束,就是一只出笼的鸟,加上姑姑全家人的爱护变得更加肆无忌惮。有次和小表哥出去屋背后的山坡上放牛,回家的路上,天很快黑了下来,许多伙伴匆匆赶牛回家,有的伙伴学着野电影里骑马的英雄爬上黄牛背上,跨骑前行。我见状心中痒痒的,便一再央求表哥扶我上牛背,表哥拗不过只能扶我上去,自己在前面牵着。下坡路段,天空响起了一声炸雷,牛惊恐万分,我从牛背上摔了下来昏迷过去。后来听姑姑说,那晚父亲打着手电筒冒着大雨一脚水一脚泥走过来的。
那晚父亲一直守在我身旁,终于等到了早六点钟,搭上去县城的车。下了车,从车站到医院有近一里路远,我一直趴在父亲的背上,双手耷拉在父亲的双肩上。清晨梧桐树浓荫密布的人行街道,行人稀稀散散,父亲心中甚是着急,脚步变得越来越快,他用双手交叉反握住我的屁股,托得紧紧的,父亲的背全湿了。突然父亲的身体一个趔趄往前一倾,右脚踩着了一块香蕉皮,父亲的脚扭伤了,一瘸一拐地向前走着。趴在父亲的背上,我双眼都湿润了,心中充满了懊恼,满满的自责。经诊断,左脑胪骨摔断。
在童年那些贫穷的日子里,父亲脸上那抹浅浅的微笑是我生命中的阳光,明媚着我阴霾的心空。
那时候日子苦,但父亲总是很自信地对我们说,一定要挺住,日子会越过越好的。那年盛行“农转非”买城里户口,于是爸爸也帮姐买了,姐去了技校读书。家里申请的地批了,父亲又趁热打铁将地建上。家里的日子日渐变得紧巴起来,父亲取消我和姐姐每个月的零花钱。我清楚地记得父亲补凉鞋的情景,只见红红的炉火里摆放着两把割稻用的镰刀,旁边放着几块废凉鞋胶片,父亲拿起烧得通红的镰刀,用拇指和食指紧紧地用力压住,刺鼻的烟在父亲面前升起,然后迅速抽出镰刀放入炉火中,接着又拿出另一把镰刀重复着上面的动作。凉鞋断口愈合之后,父亲再用通红的镰刀将愈合处来回烫着,尽量让断口的修补得不难看。
父亲常在我耳边说起两个字:信誉,无论什么事情都要讲这两个字,做人连基本的信誉都没有的话,枉在世上走一遭。所以,我不管走到哪里,远行的行囊中装父亲满满地叮咛。
这些年,父亲一直生活在那个叫做白面石的小山村。清晨,父亲会穿上连体防水裤去村口的河边下网网鱼,看着网上不断翻腾的鱼仔,父亲的脸上绽开了花。对于父亲的村庄,我满怀感恩和虔诚,父亲的村庄仍旧如以前一样温暖。
在父亲的村庄,好像是很热很热的被窝,很暖很暖的拥抱,还有那盏在梦境中一直不停地晃动的灯,照我度过春夏秋冬。我安静地在父亲的村庄入睡。父亲的村庄朴素、明亮、安静,一如他温暖宽大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