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弄阳台那棵老米兰的时候,遽然发现树心的一根枝条枯了。先前每每打量这株植物,目光总是落在新花新叶上,不曾留意它竟在树心藏了这样一句深重的叹息。我小心翼翼地折下了一厘米的枯枝梢,想看看它还有没有活转来的意思,很遗憾,它已彻底放弃了自己。
折下这枯枝的时候,左膝关节钻心地疼了一下。它最近*工了。任我百般检讨、顾惜、娇宠,它都不肯复工。折枯枝的心情因此复杂了起来。我手上的动作那么轻柔,仿佛正在抚摸一串娇柔的花蕾。我在心里悄悄跟我的老米兰说:“亲爱的,你我都不许伤感。”
儿子打来电话:“妈,要不你用上双拐吧,你看人家默克尔受伤后不就大大方方地拄着双拐面对媒体吗?”我左手拿着手机,右手开始百度“默克尔双拐”嗯,我看到了。默克尔拄着双拐慷慨陈词的样子很是励志。挂了电话,用手机对着屏幕拍了那张励志照片,发给了湛江的表妹。因为,表妹的老爸、我的舅舅很需要这张照片。水兵出身的他,下肢动脉栓塞,走路吃力,却坚决不肯拄拐杖。“我才不拄那个呢(注意:他很忌讳‘拐杖’这两个字,管它叫‘那个’)走在大街上人家都看我,像个三条腿的怪物!”表妹软硬兼施,可老头儿说什么也不肯用“那个”。我打电话跟他说:“舅啊,你可以拄一把长柄雨伞,像斯琴高娃那样。”他气哼哼地跟我说:“天气好好的,我拄把伞,求雨呢?!”后来,我惊喜地在网上看到了一个“电脑包拐杖”,乍一看,是电脑包,但包底可以抽出一根金属棍,充当拐杖,煞是遮人眼目。但这种产品是境外的,我把淘宝翻了个底朝天,也没寻到它的踪影。不得已求其次,相中了一款“购物车形助步器”,立刻拍了,送给舅舅。打电话跟他说:“舅啊,这下你可就不像个残疾人了,整个一个天天买菜的无比勤劳的家庭妇男啊!”老水兵在电话那边哼了一声,似乎对我赏他的这个新称号不买账。
我的学生玲儿听说我膝盖出了问题,特地打来电话:“老师,你可得好好保护你的膝盖呀!网民们总说‘献上膝盖’,咱们的膝盖可不能轻易献上啊!我老妈膝盖软骨受损,去北京做的膝关节置换手术。缝了三十多针,伤口上的血还汪着呢,医生就来掰她的腿了,说必须得掰到九十度,否则手术就白做了!他掰的时候,我妈的眼泪哗哗地流,我的眼泪也哗哗地流。三个月,每天掰两次腿,每次半个钟头,给老太太疼的呀,把所有的红歌都唱过来了。天天唱: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唱得整个康复大厅里的人们都跟着她唱。大家都是做膝关节康复训练的呀!现在,我老妈另一条腿又不行了,我们问她:咱们是不是再做一次膝关节置换手术?我老妈一听,非要离家出走不可!老师,膝关节就是人的半条命啊,你可得好好保护它!”
回头想想,我何曾善待过自己的“半条命”?两次重重地摔倒在雪地上(均为前仆姿势),跪在地上一丝不苟地擦地板(我妈说我跟一休有一拼),登山,跑步,大冬天也要逞强穿裙子。膝盖低声**的时候,我置之不理,继续粗暴地役使它,现在它终于被逼得造反了。
理疗时,想起了贾平凹和他的肝的故事,兀自笑了起来。记得鲁豫采访贾平凹时曾好奇地问他是怎样自己治愈了肝炎的,他回答说,跟自己的肝聊天啊!晚上睡觉前,逐一感谢身体的每个器官。天哪,我悲辛寂寥的左膝盖,你是不是也一直等着我跟你聊天呢?
清楚地记得,河北师院的白静生教授在为我们讲授白居易的《卧疾来早晚》时那莫名悲戚的神情。“你看,她是不是快要哭了?”姝文悄声对我说。我盯着虚胖的白先生看,见她苍老的眼睛里没有泪水,却在眉梢挑着一滴亮晶晶的东西,不是汗水(教室里奇冷),更不是倒流的泪水,仿若一颗星,好不神奇!“卧疾来早晚,悬悬将十旬。婢能寻本草,犬不吠医人……”她分明是在背诵了。今天,当这些在记忆深处即将烟灭的诗句复又齐刷刷扑到眼前时,我才终于明了,白先生,她是在讲她自己啊!
阳光下,我的老米兰又开始奋不顾身地提取她体内的香气了。坐在她清幽的香氛里,我仿佛听见“左足不支”的白居易借着白静生先生之口在吟哦:“家无忧累身无事,正是安闲好病时。”——笔端能绽放这等俊逸诗花的人,就算他“体瘝目眩”,就算他“老病相乘”,他眼中定然亦无泪,只在眉梢,挑着一颗骄矜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