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率地说,我能够亲近文学,感受书香,成为教师,并且成为一个与语言文字打交道的高中语文教师,无论是幸还是不幸——有人说“教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又有人说“家有二斗粮,不当孩子王”,我都要感谢我在中学时代所受的语文教育,感谢那位经常在我的习作上留下大段批语,给予我热情关怀与鼓励的高中语文教师——刘晓雯老师,感谢她以自己独特的人格魅力与学识才华燃起我对文学的幻想与激情,使我用毕生精力感悟人类最优秀的、同时也是最优美的心灵与情感,接受它的浸润和熏陶,从而找到书中知己,找到一块真正属于自己的精神天空与生活舞台。
第一次见到刘老师是高一那年的第二学期。开学不久的一天,班主任带她走进课堂。介绍说:“这是新来的刘晓雯老师,天津大学的高材生,以后由她教你们语文,希望大家上好她的课!”“天津大学”,同学们相互转头,窃窃私语,一齐向她投去好奇探询的目光,“看她的衣服,她的鞋”,同桌悄悄拉拉我的长辫子,盯着她淡雅的浅灰色毛衣,深棕的半高跟皮鞋,赞叹着说。刚过了年,北方还是冰天雪地的早春,教室里没有炉子,晴天时还不如外面暖和,大部分同学都穿着厚厚的棉衣,女生们都穿着土气的花棉袄,粗糙的黑布鞋,哪见过这么洋气,这么文雅端庄的老师呀?不由得看傻了眼。“同学们好!”她嘴唇微微上翘,微笑着走上讲台,在黑板上刷刷地写着自己的名字,亭亭玉立的身影,在窗外光线的映照下,宛如一座美丽的雕像。
那一节,讲得是《天山景物记》,我们只顾欣赏品评她的服饰发型,根本没听讲,下课后我只记得一句话“天山的蘑菇又大又肥厚,鲜嫩无比”。
大课间时,女伴们呼朋唤友呼啦啦跑到外面踢毽子,跳皮筋玩儿,我没有,我那天是贴着墙根儿晒太阳,目的是看刘老师,她戴着红围巾,穿着黑外套,双手插在衣袋里,一个人在操场上散步,样子十分鲜明生动。
一周后,同宿舍的女伴很神秘地告诉我,刘老师是内蒙古人,32岁,还没结婚呢。
那时正是七十年代末,刚刚恢复高考,在我们穷乡僻壤的乡下中学,大部分老师都没有像样的学历,专科毕业就很不错了,知识渊博功底深厚的刘老师,把课讲得激情饱满挥洒自如,令人耳目一新,的确与众不同。尽管我们这些从小学工、学农、学“社论”长大的孩子基础薄弱,知识匮乏,无法理解更无法呼应老师的悲叹和感慨,但这丝毫也不影响她上课的态度与热情,铃声响过,清秀的刘老师腋下夹着课本匆匆而来,板书一个课题后便兴之所至,汩汩滔滔;开口千言,“离题万里”:从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典故到朱自清不吃美国救济粮的佳话;从“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格言到“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的绝唱,差不多都是当时极左教材上没有的东西。现在想来,老师也许压根就没奢望我们懂她,只是借课堂之舞台吐胸中块垒,抒黍离之悲罢了。
印象最深是她教我们背诵课文《木兰辞》,为了使我们领略古诗文的意境与神韵,唤起一种克服困难,克服性别障碍而勇敢迎接命运挑战的热情,同时尽快记熟背诵,刘老师教我们用古韵朗读,随着老师有节奏的吟唱,我们当堂就背过了这首脍灸人口的古诗。三十年后的今天我和同学谈起刘老师时,都不约而同地回想起当年的情形,脱口而出那朴实无华又生动感人的诗句——“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唯闻女叹息……”
记得最清楚的还有刘老师为我们讲授《论语?侍坐章》,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孔子要弟子们谈出各自的理想和抱负。孔子问到曾皙:“点,尔何如?”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老师朗读时那迂缓的节奏,那微叹的神态,那“乎”的拖音,那难以言说的惆怅的情调,都成了我记忆中一道抹之不去的风景。遗憾的是尽管有老师细致的讲解,透彻的分析,当年只有十四五岁的我们,仍然不能理解七旬老人落寞之中的洒脱,喟然长叹的深味。
最有意思的是一次朗读课文,刘老师要我读鲁迅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我捧着课本羞羞答答地站了起来,刚开始读得颤颤巍巍,磕磕巴巴,渐渐沉浸其中,读出了情感与味道,声音时而悠扬,时而婉转;时而高亢,时而轻细;时而成人,时而童声,惹得全班同学包括刘老师都大笑起来,我猛然“醒悟”,戛然而止,觉得不好意思,红着脸坐下了。老师走过来轻抚着我的头笑到:“你读得多好啊,怎么坐下了?接着读呀”,我又站了起来,声情并茂地朗读下去,下课钟声响过好几分钟了,同学们还坐着不动,老师也迟迟不说“下课”,一直到我读完。后来,我自己当了教师,也鲜放录音,常做范读,这显然与中学阶段老师的鼓励和培养是分不开的。
在刘老师的熏陶引导下,我的阅读层面逐渐扩大,对文学的理解也逐渐深入,语文课也成了我最喜欢的一门课,我开始借助作文课的机会,学习写作。记得有次作文,我有感于秋天的萧索与美丽,将自然节气的变化融进对生活环境秋天般的心绪之中,写成了一篇叫做《清河之秋》的散文,老师给了高分,并且加上了热情的评语,后来,这篇文章被圈上了花边抄在后面的墙报上,成了我的“处女作”。
高中毕业后,我离开了老师,离开了家乡,到外地上了师范。第二年暑假,我到一中看她,她的房门大开着,里面乱七八糟堆满杂物,学生们正在往里抬体育器材,学校已经把它改为库房了,一打听才知道,刘老师结了婚,丈夫也在内蒙古,已经调回老家了,可具体在内蒙古什么地方,什么单位?怎么联系呢?谁也说不清楚。我默默凝视着那扇熟悉的房门,抚摩着玻璃上已经褪色破碎的绿花窗纸,黯然伤神。
三十多年过去了,细细算来,老师现在也已近古稀之年,她身在何方?生活怎样?身体可好?天各一方,相见无由,作为学生,我多么希望她生活幸福,健康长寿;多么希望不久的将来能再见她一面,能再听她谈笑,听她讲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