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用长镜头把破损的纸窗户定格、把坍塌的土炕定格、把掉落在窑洞里的葫芦瓢定格,可是镜头拉长了我与这座废弃地窑的距离,我将无法挽留住这再也回不去的小时候。
父亲打算将地窑填平,用来盖新房子,给明年结婚的我。这个四米多深,有四个窑洞,像极了深入土里的四合院,包容了我整个童年回忆的家将要永远地离开了。奶奶在里面住了大半辈子,纵然是舍不得的,虽然它已破旧不堪,破损严重,很多地方早已坍塌,但那里有她跟爷爷逝去的爱情,和她对我们所有家人的亲情,至少原本残破的地窑就在那里,念想也在那里。而我所能做的,只是将照片洗出来送给她留作纪念,然后请朋友来摧毁它。
村里人盖房子,左邻右舍都会来帮忙,提着各自的农具,铲土的铲土,搬砖的搬砖。而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家则量力而行,端茶递水,或者根据经验临场指挥。
我记忆里村里的老人大多已经离世,与奶奶年纪相仿的怕是没有几个了,能来帮忙的都是父字辈的老人家,但我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冯自成爷爷。头发花白,岁月的褶皱都写在脸上,烟圈从烟斗里飘出来,弥漫成云彩的模样,一笑就眯起眼睛来,然后弹弹烟斗里的烟灰。
冯自成爷爷是属于那种不善言谈的一个人,每次我见到他他总是在人群边上,如同这一次一样,一个人拿着铁锹忙碌,在大家都歇脚闲聊的时候,他也是在边上喝茶抽烟,偶尔跟路过身边的人搭两句话,然后继续一个人抽烟。
我从没有见过我的爷爷,早在我出生之前爷爷就病逝了,奶奶是一个人将父亲他们几兄弟拉扯大的,其中的艰辛可想而知。小时候我总是会见到冯自成爷爷,他经常来我家地窑里串门。父母都是老师,大多时候都是在学校里,回来的比较晚。冯爷爷有时候帮奶奶打井水,有时候修理损坏的工具,小时候我的摇摆木马就是出自冯爷爷的手。
冯爷爷对奶奶特别照顾,一来是多年前的奶奶的确辛苦,二来是因为他年轻的时候跟爷爷亲如兄弟。爷爷从抗美援朝回来腿部中枪行动不便,从那个时候开始冯爷爷便一直对奶奶很照顾,一直到父亲长大成婚工作之后,这种照顾依旧没有减少。只是近几年大家的家境都好转许多,奶奶搬出了地窑后,冯爷爷便很少来家里了。
冯爷爷的家人我从来没有见过,我曾经有问过奶奶,奶奶只是说他媳妇走了,儿子也走了。这一晃,我从懵懵懂懂的七八岁变成了浑浑噩噩的三十岁,时光似乎从来都是不动声色地往前走,改了我的容颜,却并没有送回他的家人。
午饭之后,天便阴郁了下来。秋枯落叶的季节,雨水总是突然袭击,让人毫无防备。众人大多离去,几个与父亲相交甚好的叔伯喝着小酒关心国事,我看着冯爷爷提着铁锹出门,忙拿起雨伞跟了出去。
冯爷爷说:“在自个村里,这么近,用不着伞。”
我看着他将烟斗揣进怀里走进雨中,雨水以密集的姿态画着线条,以凝聚的方式在路面上形成一滩又一滩。村里新修的水泥路只有三条,所属三条巷子,而像冯爷爷他们家在村里边,与田地相临,门口又是前段时间填起的地窑,形成了一个斜面,修路根本无法进行到那里。而雨水充足,路面湿滑泥泞,并不好走。
我安安静静地在一旁撑着伞,冯爷爷将铁锹当做拐杖杵在泥土里支撑身体,我一抬头,看到方形的土坯墙里那一扇灰木的门。我本想送他到门外就好,但冯爷爷家的地窑是我们村剩下的唯一一个了,而且我想陪他说说话,算作孙子对爷爷的一种孝道。
斜坡的洞子里没有灯光,冯爷爷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手电筒打开,我们在微弱的灯光下小心翼翼地往下走。过了洞子,便是地窑,这是我第一次来冯爷爷家的地窑,与我们家的地窑一样有四个窑洞,东面是库房,西面是住所,南面是羊圈,北面是厨房,院里种着一颗苍老的桃树,桃树枝几近枯萎,树下还有一口储存雨水的天井。
进了西窑,我坐在炕头上四下观望,想要将这里的一切带入自己记忆里的小时候,怀念我童年的时光,冯爷爷倒了一杯茶给我,然后跟我拉家常。
冯爷爷问我关于媳妇的家乡、年纪、相貌,以及我的工作,还不忘叮嘱我好好工作好好生活。而我对于他的种种提问并没有很在意地回答,我的眼里只有挂在墙上的黑白照片和摆在桌上的灵位,我从没听说过的一个女人名字与一个男人名字,男人叫冯玉阳。我想起小时候问奶奶冯爷爷家人的事情,奶奶只是说他的媳妇走了,儿子也走了,我还曾傻傻地以为她们抛弃了冯爷爷远走他乡。我不敢再多做停留,只得像打了败仗似的,匆忙道别,落荒而逃。
雨水正无情地打落着桃树枝上残留的几片叶子,原本干枯的叶子被雨水渗入,蜷缩成伤感的模样。没人会记得桃树究竟开过多少次,每一次又开过多少花。我只能祈祷这棵年迈的桃树抵得住即将到来的寒冬,那么满目的粉红会在开春的时候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