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香港货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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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出香港货,直到宿舍楼响起熄灯铃,货柜车还没有进厂。我合衣倒在狭长的铁床上,一直半睡半醒,像小船在河里飘飘荡荡,找不到停靠的港湾。刚开始舍友们还说说话,接下来说话声越来越小,睡在窗户边的张小文拉起了响亮的鼾声。他的鼾声像低沉的春雷,从窗户边响起,划过宿舍的过道,跌落在放水桶的角落里。我似乎听到了厂大门“哐当”响了起来,货柜车喘着粗气进厂,气阀里冲出的气流“哧”一声喷在地上,卷着灰尘飘散开来。值班门卫摇了摇我的肩膀,在耳边轻声说:“货柜车进厂了,快去上货。”我搓揉着惺忪的睡眼起床,小心翼翼出门,怕吵着睡梦中的舍友们,不敢弄出半点声响。

  时间是零晨一点二十分,厂区很静,听不到一丝声响。围墙边的棕榈树,静立的厂房在月光的抚摸下进入了甜美的梦乡。蹲在大门边的黄狗,“嗖”一声像离弦的箭扑过来。我吹了一声口哨,它听出声音,一下变得温顺起来,欢快地摇着尾巴,伸出湿滑的舌头舔着我的手背。它一下跑到我的左边,一下转到我的右边,一直跟着我跑到货柜车的后面。我数了一下皮料,四个栈板,每个栈板码放二十五卷,每卷五十码,重五六十斤。每卷皮料用牛皮纸包装,贴上唛头,一层层叠高放在栈板上。我摸着最边上的那卷皮料,品名是由一些字母、数字组成,可透过这些简单的字母和数字,火热的生产场面和工友们熟悉的面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生产车间就像热气腾腾的蒸笼,潘百顺守在压纹机的收卷轴前面,时不时拍打一下皮料,摸摸纹路的深浅,还用卷尺量量宽幅。皮料上压出一些花草的纹路,那叶子是那样鲜活,露珠似乎顺着叶脉滑过,有着湿润的气息。汗水从他的额头上冒出来,像虫子缓缓地爬上鼻梁,“吧嗒”掉落在地上。潘百顺卸下几百斤重的皮料,用小推车拉到品管室去分卷,他那瘦小的身影在狭长的过道上晃动,小推车吱吱呀呀响了起来。孔强用行车把皮料吊上跑码机,开始分卷,每卷五十码,贴上合格标签。他在白炽灯下眯着仔细眼查看品质,嘴里说得最多的就是折皱、刮线、白斑,皮料上的一点点瑕疵也逃不过他的眼睛。包装工是老王和小陈,他们并排站在包装台前,身后是堆得像小山一样高的皮料。小陈铺上牛皮纸,用手掌抹平,老王在纸上垫着气泡棉,两人同时弯腰抬起皮料压在气泡棉上,卷起牛皮纸滚动皮料,封口,封箱机“哗哗啦啦”响着,从早到晚,从年头到年尾。每次在街上看到那些穿着皮凉鞋的女孩,还有她们肩上背着的皮包,我总会想着守在压纹机边上的潘百顺,想着爬上他鼻梁上的一滴滴汗珠。我仿佛听到了封箱机发出“哗哗啦啦”的声响,想着包装工老王和小陈弯腰搬皮料的画面。这些可敬可亲的工友,他们就像勤劳无私的蜜蜂,默默地付出,为自己和别人酿造着生活的甜蜜!

  身后有人在咳嗽,是王大江,他走路很轻,像一片叶子在地上飘。他打着哈欠,瘦长的脸上写满了倦意,像秋天的落叶,没有一点生气。他没有说话,望了望栈板上的皮料,摇摇头搓揉了几下眼眶,坐在地上闭目养神。最后赶来的是老秦,他住在外面,离厂有点远,穿着笨重的劳保皮鞋跑。皮鞋“啪嗒啪嗒”响着,一下一下落在地上,一下一下往围墙外面飘去,渐渐消失在朦胧的夜色中。老秦跳上叉车,踩离合器踏板,提升叉面,挂档起步,叉车吼叫着喷出了浓烟,宁静的夜晚也跟着动了起来。我和王大江站在货柜的门边,老秦叉着皮料一点点升高放进货柜。王大江抓着一卷皮料,头一歪,皮料稳稳地落在瘦弱的肩上。他扛着几十斤重的皮料往货箱里面跑,我抱着皮料跟在后面,车板咚咚响着。皮料轻轻放在车板上,从两边往中间放,货柜车司机担心碰伤皮料,用半截布条把边上的两卷皮料绑在一块。上完一板货,趁老秦叉走空栈板的间隙,我站在车门边,喘了口气,伸一下腰,甩几下胳膊。从草地上飘来丝丝夜风,夹着荔枝的香味,轻轻摸着我的额头,让人忘掉了上货的苦累。老秦又叉来了一板皮料,也许是白天干活累了,加上又是下半夜上货,王大江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一卷皮料从他手里滑落,重重地掉在车板上。他个子矮小,实在抱不动皮料了,我只好和他一块抬。他走在前面,我走在后面,来来回回搬来几卷皮料。他在喘气,想停下来歇歇,可货柜司机一直在大声催促。上到最后一板货,王大江实在没有力气了,干脆蹲在车门边歇息。老秦抓着车门跳上货柜,帮我们搬货,他拖着声调喊着口号,把货柜司机都逗乐了。搬完栈板上的最后一卷皮料,我就像卸掉了肩上的千斤重担,重重地吐了一口气,有种说不出的轻松和舒坦。差不多上了一个小时的货,是该回去舒舒服服睡个安稳觉。

  货柜车出厂,老秦停稳叉车,刚才热闹的场面又恢复了平静。老秦和王大江回去了,我在水池边用冷水洗洗脸,慢悠悠回宿舍。月亮像个古典美女,在头顶露出了羞涩的笑脸,皎洁的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暗影。树叶在夜风中晃动,地上的暗影也跟着晃动,一闪一闪的,像透亮的溪水淙淙地流。回到宿舍楼,我洗了一个冷水澡,倒在铁床上,没有一点睡意。月光迈着轻盈的步子,透过窗棂洒在地面上,在这个宁静的夜里,我想起了老家的母亲。半年前,母亲卖掉了一把米一把糠养大的几十只母鸡,仅仅留下几百斤糊口的粮食后,请人拆掉了老屋修新房子。修新房子,是她这辈子最大的心愿,也是父老兄弟们最大的心愿!拆掉老屋后,母亲没有一处遮风挡雨的地方,她只好背着锅瓢碗盏住在亲戚家。她怕给人家添加麻烦,住上一小段日子就搬去别的亲戚家。那些日子,母亲没有家,像无根的浮萍,一直在村子里漂浮,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她给我打来电话,安慰我别着急,村子里谁家修新房都会欠一些钱帐,可我怎能不急呢?我想着多加一些班,想早一点把家里的新房子修好,那样母亲就可以搬进新家,喂一条小狗,养一些鸡鸭,种一些蔬菜,过上她想要的生活!

  从身子深处滋长出来的睡意,渐渐爬上我的眼角,我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想着家里的新房子,想着春节可以回家陪母亲过年,我想明天早上自己会笑着从梦中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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