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唷来号——哼唷来——哼唷来——哼唷来——哎咳唷——”大人们一边扯开嗓门喊着号子,一边用力拉着夯锤,夯实砖瓦窑上的泥土。七十年代初,大队里开始兴办砖瓦厂,这是我亲眼看见的打夯场面。众人拾柴火焰高,砖瓦窑不久就砌好了。从此,大人们忙着干活,小孩们忙着游戏,我的少年就又多了一个游乐场,碰到了许多好玩的事儿。
记得那是阳春三月,有一回星期六午饭时,我和小伙伴们去村头的砖瓦场玩耍,不小心惊动了一对“鸳鸯”,两个高中学生模样的青年男女,满脸黑灰,慌里慌张地跑出了砖瓦窑,女孩子一直用双手捂着脸跑了,我们在他们身后叽叽喳喳指指点点。说真的,那时候乡下的人们规矩得很,保守得很,大都遵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几乎没有人私自谈过恋爱的。再说,也没有个谈情说爱的去处。所以,我们就觉着特别新鲜、特别稀奇。于是,有的小伙伴逢人就说起我们看见的这件“丑事儿”。
过了不久,公社里的砖瓦场复工了。我们经常看到师傅们在高高的塄坎下挖了一大堆又一大堆新土,从沟底抽上白花花的水,一股脑儿泡上了。过上一天,就挽起裤腿赤着双脚,在泥水里吭哧吭哧踩来踩去。接着,在腰间系上围裙,怀里抱着个三斗砖模子,在木案子前忙活开来。他们把湿泥抓到案子上,像和面蒸馒头似的颠来倒去,狠劲摔着打着揉着,忽然“啪啪啪”三下,就把泥摔到斗子里,再用圆圆的木棒轻轻一刮,然后抱起来,啪地一声倒扣在了场子里。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师傅们就把砖坯子一个个搬了起来,用两块光滑平整的木板子噼里啪啦地扇着打着,之后再把它们搬到三间开口的土房里,整整齐齐地成垛成垛地码起来,让风吹着,尽快阴干起来。
砖瓦窑是用土坯子箍起来的,上面没有盖儿,从上看下去,肚子圆圆的,简直就像个硕大的瓷罐,稳稳实实地蹲在地上。装窑纯粹是个技术活儿,六七个男人用骨碌碌的车不停地往窑里推着砖坯子,三四个男人七手八脚的,在烧窑师傅的指点下,忙劫劫地打着下手,一层又一层,疏密有致地摞起来。这烧窑很神秘,甚至有些神圣。点火以后,着实苦了烧窑师傅一个人。那几天里,他的压力特别大,好像心事重重的样子,脸绷得平平的紧紧的,很是严肃,不准女人和孩子到窑上来,来了就莫名其妙地训斥一番,给个冷脸子看。问起爷爷,他说:“行有行规,道有道门。”烧窑的确是个大事儿,虽说火候全凭师傅把握,但也千万不能让不洁的事儿亵渎了窑神、冲撞了窑神,乃至冒犯了窑神,否则中了邪,就像蒸馍一样,一窑砖烧得不生不熟了,那就全功尽弃了。那时候,村里还没有见过煤,砖全靠麦秸草来烧。炉口大的像狼窝,一刻也不停息,烧了一捆又一捆,整整烧上三天三夜。歇火后,就见烧窑师傅赶紧抽水来淬火,水从窑顶上稀里哗啦灌下去,就像一锅鼎沸的滚水,里面咕咚咕咚泛起水泡,腾起一阵阵白茫茫的水汽。
那时,我很担心水把窑泡塌了怎么办。不过,事实很快就会证明,我的担心是多余的,简直是杞人忧天。
三夏大忙是农村最忙的时候,大人们都忙着夏收夏耕夏播这些农事,出窑的活儿,不由分说就轮到了我们这些孩子们去干。一天,砖瓦场的一个管理人员找到了哥哥说,出一窑砖给十五元钱,我和伙伴们同声相应,欣然加入到了出窑的行列中。我们兴冲冲地爬上窑顶,从上面弄起。哇,一刬全是蓝汪汪的青砖。那砖很烫很烫,棱角也很扎手,我们换着跳下去,一块一块掂着往上撂,边上的人抱起来,一垛一垛地给摞起来。很快,窑里的砖就陷下去一人多深,再也撂不上来了。这时,我们就扒开了侧洞的封土,**着上身猫着腰钻进去,蹲下来,排成一长溜儿,一块一块地往外传递着。窑里热烘烘的,仿佛钻进了蒸笼,被蒸了水饺,浑身上下汗出如浆,裤子早就湿透了,头发也粘在一起,汗水像断了线的珠子直往下滚,眼睛被迷糊住了,用胳膊左一擦右一抹,眨眼间的功夫,我们都成了“红脸关公”。虽然个个手指血红血红的,可始终没有人叫苦,也没有人叫累。
哪知,不料想的事情却发生了。眼看着窑里的砖也深下侧洞了,没有办法就从窑下面向侧洞口往上撂,由于我埋头急着拾砖,不小心,突然一块砖飞了上来,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了我的右手中指头上,我疼得“啊呀”一声大叫起来,咬着牙,吸溜着,连忙跑出了侧洞,蹲在了地上。小伙伴们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窝蜂似的跟了出来。一看,我的右手鲜血淋漓,中指指甲盖不见了,血肉模糊。小伙伴们都吓傻了,过了一会才醒过神来,前簇后拥地把我搀回了村子,我妈赶紧找邻居老妈抓了一把自制的面面刀剑药敷上,然后仔细包了起来。就这样,因为受伤我退出了出砖的劳动。
那是我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劳动,但当时的情景,我却永远地记住了。那年,我六岁。三个月后,手指才慢慢长出了一点点指甲。到现在,这根中指的指甲盖旁边还是一个深坑。
后来,农村包产到户了,公社里的砖瓦场也跟着散伙了。上初中时的一个春天,我家的老窑洞不知怎么回事忽然塌了。还好,是早上,我们一家福大命大,幸运得很。村干部领我们一家来到了村外的砖瓦场里,指着三间三面开口的放砖坯子的土房说,“把它收拾了,先住下来吧!”也只好如此了,于是,我父母叫来了亲戚邻里,爬上房顶苫了茅草,用锤子打了土坯,垒起了三面围墙、一面隔墙,安上了门窗,房内砌了两通土炕,也垒砌了锅灶,一位表叔还从供销社的熟人那里弄来了一张有裂纹的毛主席像。就这样,我们一家权且蜗居了下来。在这幅毛主席像下,我整整生活了近乎十年。那些年里,我经常面对着帖子窗户上的毛主席画像凝神发呆,默默地祈祷他保佑我们全家平安幸福,也经常充满信心地和家里人开玩笑:“眼前的困难是暂时的,一切都会过去的!你们看,毛主席他老人家都亲自给咱们穷人遮风挡雨呢!”
日怪得很,那几年我们家的运气非常顺当。爷爷带我们在砖瓦场开垦出了一块荒地,种上了南瓜、葫芦瓜、黄瓜、辣椒、番茄、茄子、葱、蒜、韭菜、芫荽……一年四季,新鲜的蔬菜吃个不断。吃不完,父母就让人捎话带信让亲戚朋友来拿。到了秋季,穣穣满家,土豆用粮囤圈着,南瓜摆满了柴垛,玉米棒子垒了一大棚。妹妹点种的向日葵,奶奶撒种的辣椒,出奇地大丰收了。一棵棵向日葵,绕着菜园四周,像一个个黑脸大汉,摇晃着硕大的头颅;一长串一长串的辣椒辫,像红缎子似的,挂满了墙壁,远看红火火的,成为一道亮丽的风景。许多人很羡慕,竟然有好事者忍耐不住,一夜之间,就掠去了几十颗向日葵头,偷去了十几串红辣椒。不久,哥哥养起了猪和狗,奶奶养起了一大群鸡,房子周围,篱笆墙里,到处都有鸡下蛋,每天可以收十几个蛋。那年,我考上师范,全家人正愁着没法上学,家里的老猪婆就下了十几个猪崽。八月份猪崽一卖,就一下子解决了我的上学路费、衣物和铺盖等问题。
总之,那十年里,我们全家人吃上了饱饭。
就是在这个砖瓦场的窑洞里,我天天晚上起五更睡半夜,点灯熬油,埋头苦读,三年后终于如愿考上了师范。在这里,哥哥娶妻生子,妹妹出嫁了,我也订婚了。在这里,我们一家人省吃俭用,一分一分地攒着盖新房的砖瓦钱和木料钱。九零年春,村里把砖瓦场承包出去了,无奈,我们一家又回到了村里的那两孔半截窑里。
看着我们愁眉苦脸的样子,爷爷拍着胸膛,斩钉截铁地说:“这不算什么事儿!苦日子会熬过去的!这世上本来就没有把钱顶到额头上弄事的!”爷爷的话,鼓起了我们全家人的勇气,燃起了全家人的希望。一家人赚足了劲,拼命干活挣钱攒钱,终于建起了属于自己的新瓦房。
眨眼之间,几十年过去了,常常想起那个曾经住过的砖瓦场的窑洞,细细琢磨回味起爷爷当年说的那句话,简单朴实而又充满哲理,激励着我在人生的道路上不断努力、克服困难、勇往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