荡气回肠的客家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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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的家乡,地处福建省的西部山区,俗称为“闽西”;与广东省的梅州市、江西省的赣州市接壤,自古被誉为闽、粤、赣边界的“黄金三角”地区。这里群山连绵,森林茂密,山水妖娆,风光如画,四季如春,气候宜人,是一个生态优美、物产丰饶的地方。同时,这里又是一个著名的客家聚居地,当地居民大多是经过两汉以来的历次大迁徙,从中原的祖居地一路奔波,栉风沐雨,辗转南下,最后在此择地定居、繁衍生息的客家先民的后代。他们以“年深外境犹吾境,日久他乡即故乡”的开拓情怀,秉承中原士族的遗风,张扬耕读传家的懿范,适应地理环境的变化,与当地的畲族、瑶族等土著族群融合在一起,造就了开拓进取、吃苦耐劳的性格特征,演绎了客家族群所特有的乡土文明。

  每当你走在广袤的家乡土地上,踯躅于自然清新的原野山川,放眼观赏山岭间烂漫的山花,眺览溪谷边美丽风景的时候。可能从对面连绵起伏的山箐里,或者葱茏茂密的丛林中;要不就在水流湍急的小溪边,或者在稻花飘香的田垅上。忽然会响起一曲高亢嘹亮、缠绵悱恻的歌声,如同从苍穹飘忽而至的天籁之音,在你的耳边萦回缭绕,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这时候,你一定会停下匆匆行走的脚步,站在在那里静静地聆听,欣赏这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的歌声。那抑扬顿挫、错落有致的旋律;那充满野性、大胆直率的表白;那行云流水、感心动耳的韵味;那原始粗犷、意蕴悠长的声调;定然会让你情不自禁,怦然心动,受到强烈的感染,引起心底的共鸣,产生衷情的回应。如同啜饮一碗又一碗酽冽浓香、醇厚绵长的客家糯米娘酒,让你久久地沉湎在悠扬飘逸的歌声里,陶醉在美妙动人的旋律中,体验到如痴如醉的美好意境。如果你能够有机会遇到如此悠然自在的场景,欣赏到如此美妙动人的歌声,算是你幸运地逢上了好彩头。你也许还不知道,这一首首使你激动不已,心灵颤粟,恣意欣赏,百听不厌,并且深深地为之陶醉的美妙歌声,这便是远近闻名的客家山歌。

  其实,在广大的客家地区,山歌是人们抒发情感、宣泄情绪、交流思想的一种极其重要、最为直接的方式。自唐代开始,已有一千多年的历史,被称为带有《诗经》遗风的天籁之音。你可以想象,在古代北方群雄奋起、逐鹿中原、旌旗乱野、烽火连天的岁月,客家先民们为了躲避战乱,保全身家性命,只能流离失所,远走他乡。他们一次又一次地扶老携幼,肩挑手扶,一步一回头,依依不舍,满含悲戚地离开世代居住的祖籍郡望,告别安放着祖宗灵位的宗庙祠堂,从中原大地广袤的平原沃地,走向南方荒蛮偏僻的山野,向草木蒙昧的丛莽之地迁徙。他们一路奔波,辗转南下,逐水而居,寻找到一处可以安身立命的场所,便在这里安营扎寨,拖家带口地安顿下来。为了家族的繁衍生息,维持自身的生存发展,他们以舍我其谁的大无畏气概,抵御豺狼虎豹、毒蛇猛兽的袭击,消除瘴疠、疟疾、蚊虫、蚂蟥等疾病虫豸的侵害,克服水土不服的不良反应,适应陌生地域恶劣的生存环境。在苍莽的大山之中筚路蓝缕,以启山林,拓荒垦殖,刀耕火种,终日耕种于荒山野岭之间,劳作于深涧幽谷之中。面对眼前的崇山峻岭、空谷长涧、苍莽丛林,他们不能丝毫地退缩和避让,只能打起精神,咬紧牙关,勇敢顽强地去开荒辟地,营造能够安居乐业的新家园。这时候,在他们火热的胸膛里,奔涌着一腔激情滚烫的热血,汇聚着一股雄浑豪迈的气势,升腾起一股强悍威猛的力量,滋生出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从心灵深处悠然地荡漾开来。

  于是,一支支动人心弦的山歌,带着自然质朴的真情流露,带着浓郁醇厚的乡土韵味,带着农耕生活的芳馨,带着对于美好未来的向往和憧憬,从他们的心灵深处流泻出来,在山水田园之上随风飘逸,婉转悠扬,缠绵悱恻,缭绕不绝,让人听了周身热血沸腾,振聋发聩,荡气回肠,从内心深处产生强烈的共鸣。如:

  哟呵喂——

  爱唱山歌就开声,撒满九岭十八坡,

  三百九十山歌本,还有零星用船拖。

  高山顶上一株梅,山歌越唱越开怀,

  唱到鸡毛沉河底,唱到石头浮起来。

  山歌唱来心花开,唱歌本来解心愁;

  唱得忧愁见水去,唱到云开见日头。

  ——《引歌》

  春光时节春耕忙,田野犁耙辘轴响;

  阿妹唱绿溪边柳,阿哥热气溶田忙。

  ——《春耕》

  撑船工人真可怜,日日夜夜住河唇;

  大雨落来没瓦挡,狂风吹来又没门。

  ——《船工歌》

  新做纸寮个个高,哪有纸寮唔唱歌;

  做尽人间常用纸,日日夜夜苦奔波。

  ——《纸工歌》

  客家山歌是客家人用当地方言吟唱的山歌,它继承了汉族民歌的传统风格,受到华南少数民族民歌的重大影响,同时又吸取了畲族、瑶族等当地土著民族山歌的优秀成分。千百年来,客家山歌在传承中发展,在发展中创新,广泛流传,久唱不衰。在广阔的客家山区,无论是饱经风霜的古稀老人,还是初出茅庐的青年后生;无论是俊俏妩媚的农家媳妇,还是清纯靓丽的村姑少女;无论是山林之上斫木烧炭的樵夫,还是在大河之中撑木排的船工;无论是侍弄田园莳禾割草的田家女,还是在家做针线女红的织布娘;可谓人人都喜欢自编自唱山歌,人人都是超一流的歌手。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从事耕种稼穑、伐木斫樵、撑筏放排、挑担行脚等繁重的体力劳动。在大山深处辛苦劳动的间隙,或者在挑担歇脚休憩的过程中,为了消除寂寞,缓解疲劳,振奋情绪,苦中作乐,往往触景生情,有感而发,歌随口出,一唱为快。为此,他们在高山深壑之间,吼一声高亢嘹亮、粗犷有力、底气十足的“噢呵……”,作为开始唱山歌的前奏,惊起悲号的飞禽,吓走凶猛的野兽,驱散内心的恐惧,排解内心的无奈,引得群山回响,山鸣谷应,内心积郁的感慨便呼之欲出。这时候,他们意念浮动,灵感自生,便会心随意动,情发于心,声发于情,一支感情真挚、悠扬悦耳、宛转飘逸、韵味十足的山歌,便会从胸臆之中脱口而出,声振林樾,缭绕天际。这些悠扬激越的优美歌声,如同山谷之中潺潺流淌的清泉,铮铮琮琮,悠悠荡荡,忽高忽低,若隐若现,在寥廓空灵的自然空间悠悠地荡漾开来。如:

  山歌越唱越出来,好比青龙翻云海;

  云海翻腾龙张口,珍珠八宝吐出来。

  山歌要唱琴要弹,人无二世在人间;

  人无二世在人间,花无百日红在山。

  日日唱歌润歌喉,睡觉还靠歌垫头;

  三餐还靠歌送饭,烦闷还靠歌解愁。

  山歌唔唱忘记多,大路唔行草成窝;

  快刀唔磨会生锈,胸膛唔挺背会驼。

  ……

  ——《山歌越唱越出来》

  弯腰屈膝背朝天,面向水田秧苗青;

  手捏秧花波浪起,莳得禾行墨线牵。

  ——《莳田》

  天还冇光就起床,咬紧牙关赶路忙,

  一日唔挑冇米煮,如何面对爷和娘。

  ——《挑担》

  我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在家乡当村干部的时候,经常与村里的一些老年人相处闲聊。他们会在不经意间说起山歌,显得那样的情不自禁,眉飞色舞,兴致勃勃。有时会当场亮开歌喉,激情演绎几首客家山歌,你来我往,倾心唱和,场面温馨,情趣盎然,让我颇觉惊奇,也不得不为之感动。对于山歌,好像总有说不完的话题,充斥于他们的内心深处,构成了他们生命的一部分,早已萦绕于心,难以割舍。那时的许多美好场景,以及那些发自他们肺腑的动人歌声,至今让我记忆犹新,无法忘怀。

  记得有一次,我和村子里两位六十多岁的护林员,一起到“镜湫潭”的河边山崖上值夜,看守**为了建造石拱大桥而砍伐的杉木。黄昏过后,明月初升,我们来到几棵高大的蕈树下,坐在大树旁边搭起的窝棚里,一边用眼光逡巡着周边的山林,防止万一有人前来盗窃木材;一边东一搭西一搭地说着闲谈,悠闲地欣赏着月光下的美景。这是一个多么静美的仲秋之夜!但见天空晴朗,纤尘不染;冰轮当空,月光如水。天空中飘荡清凉的微风,空气中弥漫山花的气息,远山近水融溶在迷离的月光里,变得玲珑剔透,光怪陆离。在柔曼飘逸的烟岚中,山峦、丛林、小溪、村庄、木桥等各种景观若隐若现,显得虚无缥缈,扑朔迷离,呈现出一片空蒙奇幻的景象,使人感觉如同置身于绮丽的瑶台仙境。

  我们坐在大蕈树的浓荫下,周围散发着一阵阵腐叶的霉味,细碎的月光从树叶的缝隙中透射下来,形成一大片斑驳细碎的光影。在月光照不到的幽暗处,看见每一片枯败的叶子上,都在闪烁着蓝盈盈的萤光,让人陡然生出阴寒的感觉。我们所处的高崖下面,便是深不可测的“镜湫潭”,幽静的潭面上波浪翻滚,水声低沉,显得阴森可怕。眺望溪流的上游,是水流湍急的“碓寮滩”,激流飞溅,涛声激越,形成一簇簇晶莹洁白的浪花,在月光的映照下显得分外好看。我们惊奇地欣赏眼前的景致,因为闲来无事,只好海阔天空地闲聊起来,慢慢地开始聊起了山歌。刚触及到山歌的话题,两个老人的情绪被鼓动起来。顿然间,他们开始滔滔不绝,如同打开了话匣子,对我说起了许多有关唱山歌的趣闻轶事。当然,一下子也挑起了我对山歌的兴趣,促使我想进行一番深入的了解。在我热情诚恳的邀请下,两位老人谦让了一番,开始你一首我一首,互相唱和地对起山歌来:

  客家山歌名声扬,首首山歌情义长;

  句句唱出郎心事,字字唱出妹心肠。

  客家山歌最出名,首首山歌有妹名;

  首首山歌有妹份,一首无妹唱唔成。

  要我唱歌我就唱,唱个金鸡对凤凰;

  唱个麒麟对狮子,唱个情妹对情郎。

  唱歌不是比声音,总要唱来情义深;

  恋妹不是论人貌,总要两人心贴心。

  妹的山歌是本情,哪有豆子不缠藤?

  泼水也有回头浪,哪有情妹不恋人?

  新搭竹棚种苦瓜,苦瓜结籽在棚下;

  妹要恋郎快开口,莫作杨梅暗开花。

  高山顶上种棵梅,样得梅花开开来?

  样得梅花结梅子,样得阿妹金口开?

  一树杨梅半树红,你做男人胆要雄;

  只有男人先开口,女人开口脸会红。

  深山大树好遮荫,只听山歌唔见人;

  妹若有情应一句,省得阿哥满岭寻。

  三月莳田行对行,样得六月早禾黄;

  样得禾黄食饱饭,样得同郎共谷仓。

  因为想妹想得凶,想了一冬又一冬;

  食饭拿起单支筷,请妹送支配一双。

  山边天上一朵云,老妹的好真难寻;

  这个老妹恋得到,死到阴间会还魂。

  月亮弯弯朦朦光,坐在半山等情郎;

  风吹竹叶皮皮动,又惊又喜又心慌。

  八月十五赏月华,阿哥出饼妹出茶。

  阿哥好比长流水,妹妹好比嫩细茶。

  想起恋郎好奔波,暗头暗角坐得多;

  蚊子咬了唔敢打,跳蚤咬了唔敢摸。

  二胡拉起和吊龟,深山锦鸡配画眉;

  有情哥妹来相会,日落西山唔晓归。

  ……

  只听他们亮开嗓门,声情并茂,韵随意起,飘飘欲仙,尽情地唱着一首又一首的客家山歌。那声音带着一些苍凉忧伤的韵味,掺杂着一点沙哑和低沉的声调,在空灵清澈的夜色中悠然地荡漾开来。应和着山沟里铮铮淙淙的流泉,伴随着幽谷中凉爽轻柔的微风,回旋在幽暗清寂的树林里,缭绕在月光如水的旷野中。如同天边云外飘来的爽籁妙音,拨动我的心弦,撩拨我的意念,牵引我的情愫,让我心臆沉浮,魂灵飘逸,忘情地沉醉在优美动人的歌声里。他们就这样不停地歌唱着,出口的山歌一首连着一首,似乎是层出不穷,唾手可得;又好像是随口而出,信手拈来,丝毫没有停歇下来的样子,实在让人啧啧称奇,觉得不可思议。

  我在缥缈的山歌的意境中回过神来,只见两位老人脸不红、气不喘,嗓音苍凉,音调柔美,神态悠闲,情趣盎然,全身心地投入到歌唱当中,完全陶醉于山歌所呈现的意境之中,显得那样的柔情百转,那样的痴迷销魂,那样的激情难抑。他们所表现出来的神采奕奕的形象,与我平常头脑当中他们木讷的印象,完全判若两人,让我感到十分地诧异,从内心深处产生由衷地钦佩。

  根据他们对村庄往事的回忆,记得在解放后的好长一段时光里,人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唱山歌,并不受任何政治因素的干预,没有任何清规戒律的束缚。只是后来到了“文革”时期,造反派对客家山歌大加挞伐,斥之为“四旧”和“封建糟粕”,让人们噤若寒蝉,不敢出声。此后,客家山歌许久无人问津,尤其是其中的情歌更是销声匿迹,让人弃如弊帚,成为被人们一度遗忘的文化品类。如此荒诞不经的做法,现在想起来,实在感到无聊可笑。其实,唱山歌不过是人的天性使然,主要是为了消遣内心,发散情绪,兴之所至,随口而出,并没有必要太多的顾虑和禁忌,更没有必要去强行禁止。古语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如果用堵塞河川的方法去阻止洪水,结果必然是适得其反,将会引起更加严重的水患。同样非常浅显的道理,如果谁想无端地剥夺人民群众唱山歌的权利,必然招至人民群众内心的**和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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