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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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底的太阳还很火热地悬挂在乡村头上。那天是农历七月十五,我照例回家上坟,上过坟又谢绝妹妹和姨妈的邀约,独自在挂着父亲母亲相片的房子里住下来。每次都想住,清明和寒食太冷,只有此时才是好时节。  打扫完房子把被子全都晾晒出去,才走上门前的公路。我们的房子位于两条笔直公路交叉的西北方,南北一道水渠从房子东侧穿过,县际公路则从东向西从南窗外划过,在这个渠上小桥傍的十字路口,东南角是**,其他两边都是商铺。与水渠平行的村道是父亲逝世那年铺上的沥青。一上公路,就到十字街头。走上马路,一眼看到一张肉乎乎的大脸,他是我的小学初中同学W。W也恰好抬头看到了我。  “回来了,啥时候来的?”他从对面马路的铺子前走过来,笑得很灿烂,手也很热乎。  “中午,刚上过坟妹妹们回去了。”看不出他眼里有一点阴郁。这跟过去完全不同。前些年可不是这样,那时候他在村子里当组长,再前边他还是会计,很狂的。父亲曾经是他收拾的对象。我根本想不通这是为什么。小学、初中我们虽然不亲密,但在一条路上跑了七八年。而且,父亲与他父母,也没什么隔阂。对了,父亲是过去的村领导,说话耿直,管理中得罪过一些人;直到老年,他也是村里一面旗帜,敢于对村干部的过错出头评理。可是,不看僧面看佛面,你也不能当打手啊!过去回家见到也要打招呼,只是看他神情里淡淡的,眼光躲躲闪闪的。  这些年,他可谓“遭报应”了。先是十来岁的女儿被与他有冲突的犯罪分子在他家炕洞里搞爆炸身亡,后是复员回来的儿子婚姻不幸,他们两口子胡吃海喝身体也不太好。村子里早有更年轻的人当了村干部,他的脸上渐渐恢复出些真挚的笑意来。  “今年种些啥?身体好吧,我们这个年龄,身体是最主要的。”我关切地问。我是希望所有人都忘了不快,面向未来。在我的世界里,W还是那个跳到沙河里游水最灵活的光屁股孩子,还是那个跟我们一起睡在饲养场热炕上半夜三更起来赶车的小娃子。我希望我们那几个仍然健在的小学同学们,都能很快乐地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当年一个村的七八个小学同学中,已经有两位走了!  “主要种植小麦,还有些玉米,都是些简单的粮食作物。对的,再麻烦的东西也没精力种了。身体还好,你说的对,没身体啥也没了。”我说去别处转转,他说正在修摩托车。匆匆告别,他淹没在午后的阳光里。  走过小桥,走进一溜杨树下开的百货门市。小超市里琳琅满目,一个个头高挑的女孩在电脑前收款,我认出她,她不一定认识我。过去回来见到的她,还是个小娃娃。货架后边传来省城附近地区的口音:“哦,你回来了。买点儿什么?”这是Y的现任媳妇,挺能干的女人。好像跟Y的时候,还带过来个小孩的。Y过去的媳妇精巧能干。Y弟兄两个,还有个妹妹。哥哥早年远走,妹妹嫁人后自尽身亡,剩下他跟父母一起生活。他的父母带着他们一家三十多年前从外地迁来,住的是过去我叔叔进城留下的老房子。现在在这些杨树果树上,还能看到叔叔的身影,听到他深沉的咳嗽。Y不是个勤快人,但是个头脑灵活有运气的人,也算孝顺。父亲逝世后,母亲跟他一起生活,日常生活照顾的还不错。利用地利之便开门市多年,现在有了不断发展的趋势。  “看看。丫头长这么高了,上到那级了?”姑娘长相清秀,口齿伶俐:“开校高三了。”  “马上就高考了,真是快啊!”我的脑子里还是Y前一个媳妇的样子,她背上背一个、怀里抱一个,腾挪在门市柜台间。听说,她是跟别人跑了。为什么呢?Y除了懒散些,其他方面还不错的。唉,这些年乡村里跟别人跑的女子真不少。我三姨家小儿子的媳妇,不就把孩子扔下跑得无影无踪了吗?刚刚他带儿子过来,说是路过看见家里开门,知道有人过来看看。好些年没见他,一脸的胡茬,浑身污渍,说做了台自动装货机,给别人装洋葱,挺能挣钱的。小男孩子长相机灵,一直黏在他身上。他可是活脱脱姨夫的儿子,胡须、相貌一模一样。如果站在一个女人的立场看,他平时不注意修整自己,应当是让人嫌弃的吧。怎么就跑了呢?这小伙子,本事不行啊!哦,我想起来,这个女孩还是Y前一个媳妇留下来的,不是后妈带来的。那年回来她妈妈刚跑,她怀里还抱着弟弟呢。  “你爸呢?咋不见人啊。”每次回来都要跟Y说几句话。算上来,也是几十年的老邻居了,这些年家里没人,有时候回来没水,还到他家提,一直很客气的。  “去县城了,晚上回来。”省城附近的声音从货架后边传来,她好像在加工什么熟食。挺会做生意的,晚上有时候能从他们门市里听到猜拳的声音。  “哦。”我从货架上找了几节电池,还有一把小刀,给那女孩递过钱去。每次来多少都要在商店里买点儿东西,这已经是习惯了。  回家放下东西,去小姨家吃饭。柏油路边整理的很干净,居民点门前过去洼下去做菜地的地方都被填平,靠路的地方拉起了金属网,地面做了硬化。整齐是整齐了,只是少了些生活的气息。路边靠水渠一侧的树阴下还是去年看见过的那几段木头。只是木头上坐着的老人不是去年的肖大叔。去年路过,肖大叔还坐在哪儿,他的小孙女在他身边玩耍,一把花白的胡须在阳光下闪光。今年回来上坟,已经看到他的新坟了。现在坐在木头边树阴下的是肖二叔和陈婶,老两口把一盆面片晾在木头上慢慢地吃着。  “回来啦,给你爹妈烧纸来啦?”陈婶眼神还好,是她先说话的。接着是肖二叔带着迟疑的目光:“回来了?”  “嗯,回来了。你们都好吧。”我带着恭敬的心情。他们算是村里的老人啦。过去那些鲜活的面孔,曾家老二、老五,马家老大、老三,另一家的马大婶,都在这几年里从这条路上消失了。过去村邻们或多或少都有矛盾过节,比如眼前的陈婶,就是有名的厉害人,肖二叔也是半点亏都不吃的人。可是他们现在老了,过去目光里的尖利和刻薄,都看不见了,能看见的是平和与慈爱。这种慈爱,代表着一代人的风貌,还有父辈们在家乡这片土地上的坚守。  “都好,都好。”甚至,我能从陈婶的声音里听出些谦逊。唉,他们老了,过去如过眼烟云。“你也吃些吧。”她客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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